Cyril Diagne:色彩即动力

从 Google 艺术与文化实验室到 T 台,数字艺术家痴迷于搭建「彩虹」

  • 采访: Erika Houle
  • 摄影: Saskia Lawaks

我们不断适应有 Zoom 的生活,伴随着那一条条不请自来的 “屏幕使用时间”提醒,手机就像长在我们的身体中一样,这一点清晰明朗,而当大众都普遍坠入这种生活模式中时, Cyril Diagne 却在尝试着想象没有因特网的生活。“我们在一个新世界醒来,”这位法国数字交互艺术家说到。每个人都在不断提醒我们,眼下这个时代是前所未有的 —— 我们很难从各种设备上脱身,Diagne 将他整个职业生涯都倾注到透过屏幕来培养社群这件事上。我第一次和他交谈是在二月底的时候,在他位于巴黎东部边界处的明亮白色公寓内。那时他正全身心沉浸在色彩理论之中,一整天都待在 Google 艺术与文化实验室(Diagne 自 2015 年起便开始在那里工作),他和我聊了聊科学、创意,以及他在两者交集中构建的专业领域:运用科技将想象变为现实。

过去五年间的种种迹象表明,观察与科技相关的颜色创新已经成为各大公司的标准动作。无论是实体快闪店,还是广泛流行的那些尚未得到正式命名的新颜色(“制度红”“火烧橘”),各个文化领域都不约而同呈现出这种现象,即我们都在越来越认真地记录周遭色彩变革中的每一个转变。或者,用 Diagne 的话来说:“当我们命名一种全新的颜色,便会借其传递某种力量。”他此处引用的是文化历史学家 Kassia St. Clair 2016 年的作品《色彩的秘密生活》(The Secret Lives of Color)里的话,这本书里有 75 个关于我们耳熟能详的颜色与色调(牛油果绿、朋克式的荧光粉)的故事,以此展现人类如何通过色彩来认识世界。再没有什么行业比时尚业更懂得利用这种现象了 —— Heron Preston 的橙色或者 The Row 的标志性米色对于下个世纪的评论家和消费者而言有着什么样的含义呢?Diagne 通过自己掌握的高科技技术 —— 机器学习 —— 借助一丝他称之为尚显“稚嫩”的时尚品位,打造了“T 台调色板”,他通过这个在线交互式网站,将过去四年间超过 14 万张 T 台摄影作品联系在了一起。他与“BoF 时装商业评论”网站合作,为用户免费提供来自全球时装周流行趋势的全面梳理,在让人不知所措的原始数据与能够按图索骥访问的数据之间架起一道彩虹。

我与 Diagne 交谈后不久便意识到,正是这股“稚嫩”的初心驱动着他不断创造出新的作品。对他的履历稍作浏览,让人觉得像是在用望远镜观望一整个遥远的星系 —— 此话毫不夸张,2012 年,Diagne 将一个秋千与投影仪连接在一起,人们可以佩戴 3D 眼镜,坐在秋千上一边摇摆一边进行浸没式星空冒险。他一直将数字领域视作游戏与制造重要联系的场所,喜欢借助大脑中两种背道而驰的思维模式来创造一种呈现全新视角的艺术作品。Diagne 无意制造更多吞噬大家时间的互联网虚无黑洞,而是想要让大家看到某些更具有探索性的事物。这不仅适合那些对色彩感兴趣的人,还包括那些寻求全新认知系统以及能在一时风靡的事物中辨识出真正趋势的人们。

2008 年时,跨界合作与集体创造尚没有现在这样流行,Diagne 却早已和五位同僚一起创立了 Lab212,希望借助科技打造交互式及增进自我表达的空间。自那时起,他便开始在世界各地的著名场馆举办展览,在瑞士与法国巴黎教书时,他还向人们讲述关于他工作的各种真知灼见。在此次采访中,Diagne 与 SSENSE 分享了自己关于艺术史的见解,带我们领略曲解的魅力以及色彩与服饰的未来。

Erika Houle

Cyril Diagne

您能描述一下你最近几周的生活吗?

作为一名艺术家和讲师,我的首要任务是待在家里,随时了解情况并尽己所能提供帮助。我受到艺术家 Sougwen Chung 的启发,他在 Twitter 上问:“我们如何在没有身体接触的情况下创建和培育护理、研究和庇护场所?” 在过去的工作中很难找到与此相关的经验。在一般情况下,进行全新的、有风险的工作之前我们可能会有各种理由抗拒和退缩。但是,当时间变慢并且职责变得模糊时,尝试一些新的东西就变得容易了。

你能分享一些有用的经验吗?

我唯一能给出的真正建议是普通但却十分关键的:停止在沙发上使用笔记本电脑。 听起来可能很愚蠢,但是上周我对我的学生们都繁复强调了这一点。 由于我不合理地在床上或沙发上使用笔记本电脑和触控板,我的肩膀已经患有急性肌腱炎很多年了。 在办公桌前工作,你得使用符合人体工学原理的鼠标并至少每小时站立一次,这可以使我的身体放松。 眼下这种情况还有另一个积极的点:我现在经常与曾经失去联系的朋友定期进行“在线见面”,我希望在这个时期结束后仍能够保持这种状态。

你是在法国长大的,这对你的创作过程有着怎样的影响?

我是在法国东南部城市阿维尼翁(Avignon)长大的,这座城市最出名的就是热闹非凡的戏剧节,以及极具艺术气息的风景,使人想起美好的往昔,那样的时代有过毕加索,还有一些曾经长期在那里生活的印象派画家。我耳闻目濡的艺术作品都五彩缤纷,明丽动人。我父亲是塞内加尔人,他出生在达喀尔(Dakar),20 岁时才移居法国。他很早就开始给我看来自达喀尔的艺术品 —— 蜡染作品,还有其他画作,这也为我们的家增添了许多斑斓鲜亮的色彩。

你还记得小时候被色彩打动的情形吗?

我年少时所在的法国南部高中只有两个有非洲血统的孩子。我穿上来自塞内加尔的服饰时会有点害羞,但我记得,只要穿上来自非洲的蜡染裤子,自己便会很自豪,这种自豪甚至显得有点莫名其妙,就因为裤子上的颜色十分与众不同。

能说说你第一次使用电脑的经历吗?

我母亲在一家医院当秘书,所以她会使用电脑。在我 14 岁的那个圣诞节,她告诉我:“我们少准备点礼物,给家里买台电脑吧。”我们后来买了一台英特尔赛扬电脑,330 兆赫,按现在的标准看来真是极其简陋。我放学回家后看到电脑,立即就被吸引住了,我放下书包冲向电脑,看着小小的绿色 LED 显示屏亮了起来。我打开文本编辑器,开始打字:“我的名字叫 Cyril。”

你一直都对艺术与科学的交叉领域这么好奇吗?

我年轻时接触最多的艺术形式就是舞蹈。我父母当时一直鼓励我学习更多与科学有关的科目。后来,我开始在计算器上制作电子游戏,随后便意识到,这个东西里其实已经结合了各种我喜爱的事物。

在计算器上制作电子游戏是什么样的体验?

(笑)挺奇妙的。我当时会去游戏厅打游戏,大家一般去那里待上半个小时花钱玩游戏,但我一去就是好几个小时。我当时的女朋友来接我时,我会掏出计算器,着手完善自己正在制作的游戏。我记得她的朋友说:“真是难以置信,你已经在游戏厅里待了好几个小时,现在总算跟我们会合了,结果却又掏出计算器开始制作游戏。你觉得这样有没有问题?”

向不熟悉你所在领域的人解释你的工作会不会比较困难?

身为艺术家,我将数字互动作为一种媒介,有许多元素在其中起着作用。人们可以将其用来进行批判性思考,用来展示幽默,用来制造惊喜、诗意的效果,简洁又带有明确目的的互动行为能够道出许多种故事,让人借助数字系统执行某个动作,或者与他人产生联系。

这让我想起 Radio Garden 这个网站,网站的主页上有个地球,让人能够点击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位置,然后收听那一带的电台广播。

有一位艺术家一直给我启发,他的名字叫 Zach Lieberman,他制作过一件名叫“玩奏世界”(Play the World)的艺术作品。这个作品是个钢琴键盘,按下任意一个琴键,都能在全世界的电台节目中,找到一个正在播放与按键音符相一致的节目。不管是歌声,还是正在演奏的乐器声,都与按键的那个音符无缝对接,流畅地播放下去。这样的艺术作品让人不知不觉忘记了眼前的钢琴,而是通过琴键,在世界各地自由出入。要制作出一件通俗易懂的艺术交互作品相当困难,你得找到合适的场所与时机,制造出的互动形式得承载足够多的意义,让人能够理解你想要表达的故事。当人们与这样的作品互动,一定会有恍然大悟的一刻。

你如何寻找创作的灵感,你通常会通过什么样的视觉或感官上的参考来获得启发?

我一直从事实验性创作,正在进行中的项目与初具雏形的项目数不胜数。触动我的往往是外界事件,或者是与我过去的实验作品有着联系的某些信息,这会在我的脑海中激发出无与伦比的灵感。我着眼于各种媒介,在广泛的主题下通过多种科技形式进行实验,这让我更容易跳出思维定势,对于全新的信息以及相关主题下的全新发展也更为敏锐,使我更善于融会贯通,将不同元素结合在一起。我有时看到一件艺术作品或者读到有关某个项目的文章以后,会完全跳脱其原有含义,立即将其与我自己的某个项目联系起来。我通过这种片面的诠释创造出某种全新的东西。可以说,我是通过曲解其他事物来获得创意的。

你参与制作了“艺术自拍”(Art Selfie)这样的实验性工具,你如何看待这种数据收集背后的道德问题?是否会严格遵循某些指导原则?

“艺术自拍”一开始是个兴之所至的小实验。我刚来实验室的时候,做了许多与肖像画艺术有关的工作,最早的项目之一就叫作“肖像配对”(Portrait Matcher)。这个项目只会匹配头部肖像,不会进行生物特征分析。我当时一直在研究肖像中的姿势形态,因此牵涉到人的整个身体。就这样,作为衍生产物,“艺术自拍”诞生了,这套系统能够展示与你的形态相匹配的肖像画。那个时候,机器学习仍处在发展初级阶段,随着相关技术在全球更为广泛地得到应用,数据库中存在的潜在偏见也引发了各种有意思的问题。我自己有着非洲与法国的血统,我以为肖像画里不会有太多人长得跟我差不多。不过,当我开始进行尝试后发现,自己会与来自东南亚的肖像画匹配在一起,这非常有趣。人们随即围绕政治含义、数据及其在艺术史方面的意义,乃至我们如何收集并记录数据,展开了各种讨论。在我看来,其有趣之处在于,如此简单的互动竟然能激发这么丰富的讨论,无论是机器学习在算法上的偏差,还是艺术的历史,都通过这一项目受到关注,而这也反过来证明,这个项目有着极具普适性的一面。我们之前就讨论过这样的黄金一刻 —— 找到某种能让所有人都轻松理解的项目,这样的项目会成为某种中介,让人们有机会讨论那些平时不太可能提及的话题。我记得自己曾经因为这个项目与家人聊起生物识别与艺术史,要不是这样的机会,我们可能不太会讨论这些事情。

你是如何构想出“T 台调色板”(Runway Palette)的创意的?

这个创意来自“BoF 时装商业评论”网站的主编 Imran,他来实验室拜访时,向我们展示了过去几年间的一系列精美绝伦的 T 台照片集锦。我们在 Google 工作的这些人都不怎么了解时尚,但 T 台照片竟然如此之多,质量又如此之高,着实出乎我的意料。这么说吧,如果你每天参加一场时装秀,那得花 10 年才能看完所有的 Look。Imran 建议我们聚焦于色彩,这就是项目的灵感来源。我们逐渐明了,全世界的人们都将时尚与色彩联系在一起。我开始尝试寻找提取模型的方式,逐步了解调色板的构造,以及如何恰到好处地用算法将其呈现、分析、比较,最后经过一系列运算,成为“T 台调色板”。

我读到的一篇与这个项目有关的文章,里面提到了《穿 Prada 的女魔头》电影里 Meryl Streep 扮演的那个著名时尚杂志主编。她在谈到某种蓝色时展现出了广袤的知识储备,能够详实道出每一种颜色对最为奢华的时装设计师及至百货公司货架陈列的文化影响。人们如今无需亲自拥有数据库,通过这个应用程序,就能一览各种设计师在过去几年间对各种颜色的诠释,这真是太妙了。你说你不认为自己是个时尚专家,那么,你会如何描述你对时尚的大致理解呢?

非常稚嫩(笑),但我也非常好奇。我妻子 Karen Topacio 是时装设计师。我对时尚的承载力如此之大有着极其丰富的感受,这其中不仅有文化,还有自我表达、设计感、创造力以及全新的创意。不过,我是以一种十分外行的眼光站在远处欣赏时尚。

你的妻子设计具体哪一类服饰,主要是女装吗?

对,她在 Marine Serre 的制作部门工作,同时也拥有自己的设计项目。她独立进行自己的设计工作,你也知道,对于一个没有充足资金来维持运作的设计师来说,这非常困难。她自己的设计项目更富有实验性,其中一个系列里,她用激光切割机切割木板,将其制成具有柔韧性的嵌板,然后与 neoprene 的产品结合在一起。

你是否有兴趣进行色彩与时装的潮流预测呢?

嗯。机器学习的一大强劲功能就是进行预测。预测其实是对趋势进行推断,因此,首先需要检测趋势。在我看来,运用这样的工具是朝这个方向迈进的第一步。在实验室,我们希望通过数据可视化,让专家、学生、编辑,感兴趣乃至熟悉相应文化的人们都来添砖加瓦,不过,进行如此大规模的分析与可视化运算来推动这项工作,可能会为我们带来某些全新的视角。

与编程及随之而来的各种不可避免的小故障、小差错打交道,这其中最有意思的错误是什么?

这样的差错有不少,只挑一个有点难。我感觉,“艺术自拍”的反馈最出乎我的意料。我文笔不好,能够通过编程创造这样的系统,通过这样的时刻与其他人联系在一起,这一直让我感到非常满足。当我得以与人交流想法并因此联系在一起,就会感到连肾上腺素都加速分泌了。然后,我通过种种机缘巧合获取新的创意,比如各种差错、故障,都让这些全新的点子成为可能。“星图”(Star Field)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这个项目中有一个连接着投影仪的秋千,你能够边荡秋千边仰望星空。我在秋千上装了一个运动连接装置,另一头连着投影仪,当人们在秋千上平衡或者摇摆时,星空也会随之移动,让人感觉自己正在星群之间穿越。我们能实现整个过程纯属意外。我们当时的投影仪有屏幕保护程序,当时的系统还是 Windows 95,因此屏保显示的就是星空图。我们实验室里刚好有一个秋千,因此得以迅速将所有东西连接在一起,然后进行编程,我们很快便有了“啊哈”的一刻,大家都因为灵感迸发而绽放出笑容。这就像是无意间踢到了一块金子 —— 我希望自己能想到更好的比喻(笑)。这其实就是介于发现与发明之间的感觉,自己并没有绞尽脑汁苦苦思索,而与此同时,却能顺利将各种元素组合到一起,这些事物自成一体,展现出一种全新的机遇。

Erika Houle 是 SSENSE 的编辑,生活在蒙特利尔。

  • 采访: Erika Houle
  • 摄影: Saskia Lawaks
  • 翻译: January Yang、Yuan Ruan
  • 日期: 2020-0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