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ls Frahm:
在声音中寻找
永恒的虚空
和彻底的无穷
去往银河系的另一头
- 采访: Hillary Weston

Nils Frahm 具有的那种尽在掌握之中的混乱特质,堪比一位陷入狂喜之巅的舞者。这位德国作曲家、制作人兼演奏者在自己创造的声音氛围中尽情挥舞双手,带着热情与优雅在乐器间摇摆、滑步走、上下跳动,完全沉浸在了自身的节奏之中。尽管聚光灯下还有各种大小用途各异的钢琴、复古的 Moog 合成器、鼓机以及独块扬声器(这只是他在舞台上的众多伙伴中的其中几个),我们依然能感觉到音乐在他身体里游走,随后开始在人群中产生回响。我第一次看他的现场演出是在纽约布鲁克林的钢铁剧院(Brooklyn Steel),我记得自己惊讶于他是如何用一个音符就把整个房间包裹住,站在原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在人们极度怀念音乐演出与现场表演氛围的当下,Frahm 和导演 Benoit Toulemonde 合作,于最近推出了全新演出纪录片以及与之相搭配的现场音乐专辑《情迷 Nils Frahm》(Tripping with Nils Frahm),其中收录了他在柏林著名的 Funkhaus 举办的四晚癫狂演出。包豪斯风格的 Funkhaus 就坐落在柏林施普雷河畔(Spree)的一片树林之中,曾经是前东德广播中心,如今则成了巨大的综合文化机构,其中既有宏伟的表演大厅,也有录音棚,比如现在早已为人熟知的 Saal 3。Frahm 就是在此地搭建了属于自己的精致录音棚,2018 年的知名专辑《纯属旋律》(All Melody)也是在这里录制而成。
Frahm 在汉堡长大,从小就热爱钢琴,喜欢搞创造发明,自那时起就沉浸在音乐中无法自拔。他在职业生涯刚起步时独立制作音乐,也曾为其他艺术家当过技术人员和制作人。2005 年,他发行了第一张个人专辑,至今一共出版了大约 20 张专辑和 EP,其中更是不乏与多种乐器演奏家兼制作人 Ólafur Arnalds、大提琴家兼作曲家 Anne Müller、作家兼音乐家 F. S. Blumm 以及氛围音乐二人组 A Winged Victory for the Sullen(由 Dustin O’Halloran 和 Adam Wiltzie 两位作曲家组成)等富有创新精神的当代艺术家合作的大量作品。尽管 Frahm 的作品无论就风格还是情感类型而言,都富有电影的固有品质,他却并没有为大银幕制作过太多作品。2015 年时,他与电影人 Sebastian Schipper 密切合作,为后者一镜到底拍摄的犯罪惊悚片《维多利亚》(Victoria)配乐,为影片注入了暗地涌动的活力与优雅。最近,James Gray 在以 Brad Pitt 为核心打造的影片《星际探索》(Ad Astra)中用到了 Frahm 极具宇宙感的音乐,在影片里登月的一幕中,《太空》(“Space”)这首歌曲恰到好处地响起。值得一提的是,Pitt 还在《情迷 Nils Frahm》一片中担任了执行制作人。
身为同代人中最著名的作曲家之一,Frahm 被 BBC 电台主持人 Mary Anne Hobbs 誉为“当今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位艺术家”,这句评价还被《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写进了 2018 年时专门介绍他的人物专题文章里。Frahm 既有早期的那种钢琴与合成器创作而成的个人作品,也有解构传统乐器后制作的各类概念性作品,以及电音十足的世界巡演现场演出录音专辑。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意产出如同一幅听觉挂毯,将属于过去的恢弘与电音世界的无限可能严丝合缝地衔接成了一体。
去年 12 月,位于纽约布鲁克林的我通过 Zoom 与身处柏林的 Frahm 连线,听他聊了聊更多演出之外的生活。
像这样的音乐演出电影的美妙之处在于,我们可以近距离地看到你在舞台上的热情,这似乎对于你音乐中的情感来说至关重要。你是如何将歌曲转化为现场表演的?
并非每一首歌都有可能变成现场的歌曲。有些歌曲有两种或者三种办法转化为全新的歌曲,但这并不代表它们比那些难以转化的歌曲更出色。也许那首歌曲里有某些无法在现场重现的特定声音,又或者,歌曲里的某些元素是在录音棚里的各种实验中实现的。
能聊聊录音棚里的各种实验以及为老歌注入新生的例子吗?
其实可能比较自我,因为我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办法是让自己尽兴。这种时候,就算我是屋子里唯一想要制作全新版本的人,我也要尽量做到让自己感到心满意足,因为在大家观看的现场演出上,我首先要让自己在舞台上乐在其中。就算观看的人并非音乐人也能在看的时候感受到:好吧,这个家伙确实挺享受这一切的,不管他鼓捣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我希望自己也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能那么高兴。谦虚地说,这可能是我最大的天赋:全身心投入工作,供人观看,激励他人。不管我是在演出全新的音乐作品,还是 —— 比如说 —— 烧意大利面,大家都会觉得:哇,看看他下厨的模样,他肯定特别享受。
观看你的现场演出让我对你音乐也产生了别样的感受;我现在一听到某些歌曲就觉得能量倍增。这对你来说是否经常发生?
有些音乐人让我有类似的感受。我以前只听过他们的作品,但当我去看现场演出时,会产生与众不同的感受。
有没有具体的例子?
最近的例子比如 Roland Kirk,他是一位爵士萨克斯管演奏家。不可思议的家伙,不可思议的能量。他双眼失明,最多能同时演奏三把萨克斯管。光是想象那种身体控制力和力量就让人觉得特别了不起。我对他的幽默感也特别有共鸣。他特别擅长即兴,能吹出疯狂的口哨,基本上所有能发出声音的乐器他都能把玩几下。但只要他开始同时吹奏三把萨克斯管,听起来就像是管铜乐器的大合唱。没有看过现场演出的话,可能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只要亲眼看过,就会觉得这是最让人神魂颠倒的表演。

我认为,尽管你的音乐作品是在与过去对话,却总是能同时着眼未来。这种二元性是你创作的初衷吗,这又是不是你希望传达的想法呢?
我向来希望能创作出属于自己的声音。但另一方面,我又一直受到那些渊源流传的经典作品的影响,在那些作品中,创作者自身的时代印记乃至自我都全然消失,让人无法判断这些音乐是来自当下、未来,还是一千年前。我很喜欢那种略显疏离的熟悉感觉,因此也尝试在自己的音乐中展现这样的特点。这简直像是去往银河系的另一头,在黑洞里寻找自己的好朋友,然后竟然还找到了。这样的事情也许只会在音乐里发生,在声音中寻找永恒的虚空和彻底的无穷,我想在音乐构成的遥远宇宙和星系中探索,但与此同时,我也想要握住熟悉的人温暖的手。
有没有什么人会让你产生这样的念头?
我经常说自己的音乐灵感来自 Steve Reich、Brian Eno 或者 Kraftweak,他们都是极具远见的人物,能把创作出的声音变成属于自己的东西。爵士乐中,有很多伟大的音乐家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特声音,比如 Miles Davis 和 Thelonious Monk 的钢琴,或者是 John Coltrane 的萨克斯管。要知道,John Coltrane……他简直是在用萨克斯管交流。比较年轻的音乐人里则有 Arvo Pärt,他写的那些经典曲目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另外,我还想给大家推荐一位音乐人,他叫作 Valentin Silvestrov,是一位来自乌克兰的作曲家,他创作的音乐类型正是我梦寐以求的那种。
你有没有特别钟爱的日常声音?
我钟爱的声音环境是没有人造声音的环境。比如在山里,我们可以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回声,或者是仅仅听见一只鸟拍打翅膀的声音。混响越复杂,我就越兴奋。我听过的一些最美妙的声音都是各种形式的水发出的声音。马达声很无聊,听起来就像是没有旋律的合成器发出的声音,没什么意思。但我很喜爱自然的声响,而且越听越有治愈的感觉。我在像柏林这样的城市生活时,连续好几个月每天都听音乐,因此我常常需要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休息,不创作也不听音乐。

一天之中,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在哪个时间段最富有创造力或者工作效率最高?
我以前特别晚睡晚起,但现在我一到晚上就很累,也可能变得更健康了。我的优势在于,我有很多事情可做,因此能把需要做的事情安排在不同时间段。所有和技术乃至官僚主义有关的事情,我都会在洗完澡后立即完成。在清晨的薄雾中醒来以后,各种事情都能按部就班地顺利展开。清醒的时间越久,我越是情绪化。如果我在早上制作音乐,就会赋予其更多概念性的内容,如果在晚餐后演奏,则会更富有情感。
你在什么地方感到最兴奋,是在录音棚,巡演时、舞台上,还是三者兼有……
我在疫情期间经历了一些特别美好的时刻。我在录音棚里演奏音乐期间,我妻子来看望我,顺便透口气,于是弹起了玻璃琴来。我当时也在演奏音乐,当时听起来特别动人。这其实也在于当时的心境。我的创作过程其实听起来简直可怕,因为人们会说:天哪,放松点,怎么高兴怎么来。但我的创作工作不是为了寻找满足,而是要避免被自己听到的东西给惹恼了。在我看来,歌曲带给我的成就感就在于不会让我觉得其中有什么不足之处。那样我就会觉得,好吧,没什么可挑剔的了,那才算完成。这听起来挺消极的,但这就是我享受的工作方式。我喜欢发现问题,我在这个方面就像个侦探一样。
Hillary Weston 是著名电影发行公司标准收藏(Criterion Collection)的社交媒体总监,也是该机构的在线出版物《The Current》的撰稿人。她的作品散见于《电影季刊》(Film Quarterly)、《BOMB》、《采访》(Interview)、《布鲁克林铁路》(The Brooklyn Rail)和《BlackBook》等媒体刊物。
- 采访: Hillary Weston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21-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