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issa Bennett:闭着眼睛向前走

「The C-Word」播客主持人兼独立杂志作家畅谈当代病态痴迷与饭圈文化

  • 文字: Patrik Sandberg
  • 摄影: Leigh Ledare

魅力四射的人在纽约难得一见。这听起来有点不真实,但其实千真万确。曼哈顿如今是个充斥着网红与活动家的消费主义末世,真正拥有创造力的自由职业人士则岌岌可危、濒临灭绝,在莫大的压力之下,难以相信充满性爱、购物、毒品与离婚的日子已成往昔。我们不得不幻想过去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以此调动情绪,聊以慰藉,让自己感觉我们依然在追随他们。Alissa Bennett 的谈吐间则丝毫体现不出这般荒芜的派头,她每说一句话都像是在昭告一个惊天秘密。她说话的口音像是把美国加州青少年的音调拉长以后的变体,没有许多气泡音,而是像有人正缓缓地将一团泡泡糖缠在手指上,然后猛地朝听者的方向弹去。她的每句话都掷地有声。“你有没有跟那种忽然就人间蒸发的人交过朋友?”她问道,我于是给出肯定的回答,“就是因为这种经历,我这一生始终没有认真寻求过任何东西。”

我们正身处纽约阿尔冈昆酒店(Algonquin Hotel)的酒吧之中,蓝色的灯光包围着我们,刚好适合与 Bennett 聊天,她展现的出众魅力用狡黠形容再恰当不过。她日间的身份是纽约 Barbara Gladstone Gallery 的主管,工作之余,她也与 Lena Dunham 共同主持知名播客“The C-Word”,还写过一系列怪诞的创伤主题杂志,并在小型出版公司 Heinzfeller Nileisist 旗下出版,她也因此自诩为“研究不良行为的历史学家”。她的作品展现出“不良行为”(不言自明),而且觉得“死了更好”(向陨落的偶像致敬);她“向往好事情”(“关于人生失意种种……内容不错。”她说),还写过“假装你真的活着”(“讲的是那些过着双重生活的人……这本也挺不错的。”)。Bennett 在随笔中径直以第一人称写下乖戾的情书,献给那些悲哀又绝望、受到他人利用又被世人误解的人物,比如 R&B 组合 Milli Vanilli、朋克摇滚歌手 GG Allin、连环杀手 Andrew Cunanan、声名狼藉的好莱坞老鸨 Heidi Fleiss,还有我的最爱,著名歌手 Paula Abdul。“你吓坏了,Paula。”Bennett 以她标志性的激昂文笔提起 Paula 从跟踪狂 —— 《美国偶像》海选选手 Paula Goodspeed —— 那里收到的那束令她毛骨悚然的鲜花:“然而,仓促之下递来的这束‘特洛伊木马’鲜花并没有让你做好心理准备,迎接即将发生的事情。2008 年 11 月 8 日,Paula Goodspeed 开着她那辆破旧的丰田凯美瑞去往你家,她把车停在两户人家外,将 700 种不同药物混在一起尽数服下,因用药超量而死去。”

《i-D》1998 年三月刊。 顶图: Alissa 身着 Junya Watanabe 风衣 and Balenciaga earrings.

我并不知道 Bennett 的年纪,但她有股 X 世代的活力,显得既谦逊又文雅。她的穿着风格仿佛同时受到电视剧《飞跃情海》(Melrose Place)与电影人 John Hughes 的影响。她今天穿着一件条纹羊毛衫(Balenciaga 的古着款式)、一件大衣(Maison Margiela)、一条褪色牛仔裤(GAP),以及一双白色运动鞋(Keds)。她的头发都拢在了一侧,梳成一种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名媛去理发店打理的发型,耳朵上则戴着硕大的复古款金色耳环。“我一直觉得自己长得像是电视剧《女作家与谋杀案》(Murder She Wrote)里在缅因州骑着自行车的 Jessica Fletcher。”Bennett 静静地说道。相似之处不仅如此:Bennett 和虚构人物 Fletcher 一样来自于新英格兰海岸(罗德岛州),也是一名作家,专注于谋杀、野蛮、背叛、绝望及其他穷凶极恶的冒险故事,故事里的人物穷困潦倒或是曾经名满天下,他们中的一些声名狼藉,另一些则不为人所知,甚至还已被人遗忘,他们要么过得很好,要么则已经被放逐到时间的尽头。

“我主要对各种饭圈痴迷不已。”她说道,“我一直想知道大家的脑回路是如何运作的。是我们的大脑让我们喜欢上一个人,或者使我们对陌生人产生共鸣。”她问我有没有什么名人死去的消息真正让我大吃一惊,我们稍作讨论后得出结论:美国性感模特 Anna Nicole Smith。“她是否让你想到自己,过着一种迥然不同生活的你?”她问我。Smith 一心一意展现真我却依然遭到误解。我表示,我们之所以成为粉丝,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认为自己比其他人都更能理解这个人。“我也有同感。”Bennett 说,“你知道她最喜欢的歌是什么吗?《红衣女郎》(“Lady In Red”)!她心心念念想找个有钱人结婚的时候,就是伴着这首歌翩翩起舞的。”

《Vogue Paris》1998 年二月刊

Bennett 的文章中充斥着如此生动的细节,不管是描写受害者还是加害者,都同样不吝笔墨。无论情书的接收对象是否在世,她都会径直写到他们最黑暗的选择,挖出许多人宁愿永远留在过去的回忆。无论是自杀的人、连环杀手、成人电影明星,还是好莱坞的死难者,Bennett 都会用法医般巨细无遗的手法追溯每个人的足迹,常常会因此摸索到 Web 1.0 时代的粉丝论坛与留言板搜寻细节。

“我不知道你会以什么频率访问这些粉丝论坛。”她说起自己最喜欢的一个网站 FindADeath.com,“屡见不鲜的情况是,每当有一位 Brad Renfro 或者 Jonathan Brandis 这样的年轻男影星去世,人们就失去了与他们本人邂逅的可能性。就粉丝而言,当大家不再有机会见到他们,这反而让粉丝与自己欲望中的对象距离更近。死亡起到了一种“手风琴效应”:女性粉丝在网上假装自己认识他们,尔后写下错综复杂的同人小说。大家都喜欢跟死去的人做朋友!苦难使人感觉与众不同。悲剧、自命不凡……这些都很常见。”就是这些元素将 Bennett 吸引至互联网的阴暗角落的吗?“我不认为自己是个受害者,”她笑着说道,“我不过是个爱好者罢了。”

Bennett 的这种热情在她主持的播客节目中也一览无遗。她与 Dunham 在“The C-Word”中探讨了诸多历经世事的女性创造的功绩,这些女性在人生中的某个阶段都被世人当作过“疯子”。她们的讨论对象包括著名影星 Judy Garland、让整容医生兴致勃发的往日社交名媛 Jocelyn Wildenstein、著名歌星 Mariah Carey,以及声名远扬的《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影星 Sean Young。她们在每期节目录制之前都潜心做过研究,搜集各种包罗万象、有时甚至含沙射影的细节。(主持人会事先做出免责声明,告知听众,有时她们也会因为对这些女性的热爱而做出过分猜想。)“我倒不一定会反对出版那些不切实际的内容。”Bennett 说着,耸了耸肩,“我是说,他们(这些记者)不应该这么做,但出版我的独立杂志的那个家伙,我曾经告诉他,‘我希望发表传闻与流言。’然后问他是否担心会有什么法律上的后果,他说,‘如果有人寄来任何形式的禁止令,我就会发一封带有 Charles Manson 照片的电子邮件作为答复。’”不过,不管是她的独立杂志还是播客节目,每个故事都对其讨论的对象进行了一番带有救赎性质的分析。“当我决定要写某个人,那是因为这个人身上有着让我似曾相识的感觉。”Bennett 解释说,“我通过写作找到这种相似之处到底是什么、在哪里。我感兴趣的是那些本来过得好好的,但生活却忽然急转直下的人们。他们做出一系列非常极端的选择,结果变得声名狼藉。我可以想象自己也会做出类似的事情:‘只要遭遇稍有不同,我的生活也可能会变成那样。’在我看来,爱上某些罪犯的人,其实是爱上了他们犯下的具体罪行,因为在这些人的想象中,自己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i-D》1998 年十一月刊

在当今的社交风气中,“抵制文化”深入人心 —— Dunham 对此再清楚不过。相比之下,这也让 Bennett 的处事之道显得特别有人情味。“成功之道中总会交织着跌落神坛的故事,因为在美国,我们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取乐之道。”她指出,“一种乐趣是看着别人不断进取并享受由此带来的物质文化,另一种乐趣则是围观别人糟践自己,自寻死路。这引发了人性之中某种龌龊的痴迷,人们执着于消费一切,即便是坏名声与糟糕的行为,也都要吃干抹净。”

Bennett 1996 年搬来纽约之初,曾经做过模特,她登上过《i-D》杂志封面,还为 Hussein Chalayan 及 Stephen Sprouse 走过秀。她回忆当年,感到竞争非常激烈,还掏出手机,给我看摄影师 Craig McDean 曾经为她拍摄的照片,她身边站着的女孩,有着著名影星葛丽泰·嘉宝(Greta Garbo)一般精致的面容。“这是我的竞争对手。”她指着“嘉宝”女孩说道,“她只比我与众不同那么一丁点。”

Bennett 后来两度与艺术家 Banks Violette 结婚又离婚。如今,她谈起了新的恋爱(对象是艺术家 Leigh Ledare),一边还抚养着 9 岁的儿子。写作与主持播客之余,Bennett 的时间主要花在艺术世界的幕后工作上。Bennett 不仅与 Matthew Barney、Richard Prince、Roe Ethridge、Anicka Yi、Anne Collier、Carroll Dunham 及 Violette through Gladstone 等表演艺术家合作,还跟 Aida Ruilova、Sue de Beer 与 Bjarne Melgaarde 等当代艺术家有过交集。(“跟 Bjarne 的合作最为纯粹,因为他让我以一种他人无法企及的方式深入他的作品。”她这样说道。)因为主持播客节目,她的兴趣领域又起了新的波澜。向来默默关注他人的 Bennett 反过来成为听众关注的焦点,这是否会让她感到很不自在呢?

“关于受到关注对他人生活的腐蚀性,我考虑过很多。”Bennett 环顾这个被蓝色灯光笼罩的房间,对我说道,“我想到过各种艺术家,还有我痴迷的那些有着悲惨遭遇的名流。我并没有什么非凡成就,所以可以简单明了这样总结,在我打造出自己的人生电影故事以前,我只是一个沉迷亚文化的潜在成名对象。”她叹着气,半开玩笑地说着,“当模特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尽力以后却遭人拒绝的心情。那可是一连串的拒绝。我当时就想,我可不愿意再经历这种事情。我因此变得相当被动,但结果形势却朝对我有利的方向发展。我就像是在梦游一样,只管闭着眼睛向前走。”

Patrik Sandber 是一位作家、编辑兼创意总监,生活在纽约。他参与主持一档名为“并非如此”(Not Really)的播客节目。

  • 文字: Patrik Sandberg
  • 摄影: Leigh Ledare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20-0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