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知今天星期几，
还怎么写日记？

我想，我之所以在第一年能够坚持下来，主要是怀有期望，想在第二年写日记时温习前一年的日常，看看哪些日子有所重合，又有什么样的不同会浮现。如今，我写日记已经进入第三年，我也确实会偶尔考考我的男朋友，看他是否记得我们一两年前的某一天做了些什么。遗憾的是，他记性过人，而我们前往某家台湾菜餐馆的频率又十分惊人，因此，这项活动鲜少带来任何惊喜。而且我也发现，在大部分情况下，温习过去的日子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引人入胜。

“一开始，我不过是喜欢记录日记的这本本子而已……我喜欢它略带悲惨的品相。”作家 Kathryn Scanlan 如此描述她在十五年前的一次遗产拍卖中购得的这本带着水渍、支离破碎的古旧笔记本。不过，她慢慢开始阅读本子里的内容，还摘出其中喜爱的句子。在之后十年间，她反复整理其中的词句，编织成一部虚实交织的作品，日记本身与拼贴的文字难分彼此。最后，Scanlan 将生活在美国中西部小镇的 86 岁女子自 1968 年起五年间的日记，拼贴成一本名为《8 月 9 日，有雾》（Aug 9-Fog）的书。“设计这类日记手账的当代厂商宣称，这种形式让人得以‘在时空中来回穿梭’。”Scanlan 在书的引言中这样写道。

上周，我正计划着联系身处全国封锁之中的意大利朋友。我犹豫数日，始终没有动笔，到了第四天，我在日记中注意到，两年之前的这一天，我们刚好一起吃了晚餐。于是，我写下这段回忆，向对方送上关爱。在这样的非常时期，我已经不知道要在信件结尾致以怎样的祝福了。好在，我的日记里写不下结尾的敬辞。

“日记作者的文笔及其使用的独特词汇掷地有声地徘徊在我脑海中，无法忘怀。”Scanlan 在书的引言中写道，“我有时还会自言自语说着‘炎热数夜’或者‘花开花谢’，‘莺飞草长’或者‘离者不归’。我对这部作品是如此痴迷，以至于日记作者对我来说不再是个独一无二又毫无关联的他人。她不再是我的想象。她就是我自己。”

Scanlan 与她发现的日记作者渐渐难分彼此，而我却感觉日记中的我和现实中的我渐行渐远。如今过着备受煎熬的日子，我很好奇未来的自己会如何看待这一段时光，几星期前甚至几天之前写下的日记，在当下看来早已显得十分陌生。我在墨西哥城买了一块形状如同耳朵的肥皂，真难想象这是春天里刚刚发生的事情。我做了一份茴香全麦暖色拉，不过，在焦虑难耐的一天中记录的却是这样的事情，也太莫名其妙了。当你对发生的一切茫然失措时，到底该怎么写日记呢？

“我开始在每天晚上写日记 —— 我用大写字母写下‘无所事事’并画上下划线。我会在半夜醒来，意识到‘无所事事’已经降临。”法国作家 Annie Ernaux 的回忆录《遭遇》（Happening）便是这样开始的。她等待的生活终究没有到来。在 Tanya Leslie 翻译的这本书中，Ernaux 回顾了自己在 1963 年堕胎的经历，当时的她依然是大学生，而堕胎在法国仍属于违法医疗程序。

“我想再次沉浸到过去的这段生活里，看看能从中发现点什么。”Ernaux 写道。她的具体作为包括“重温每一帧画面”，随后感到“铭记在心的那些语句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有些叫人心碎，有些则充满慰藉，如今只要稍稍想起，便会被席卷而来的可怕而又甜蜜的回忆吞没”。然而，作为“证据”的日记却出乎意料的避重就轻。

我追踪有关病毒的消息，写下的却是月亮，这时，距离“新冠”二字出现在我日记中尚有数星期之久。3 月 5 日，我第一次提到这两个字；3 月 9 日，第二次；3 月 16 日，“扩大社交距离”。不过，如果翻阅最近的日记便会发现，我显然正试图寻找别的什么事物留存在记忆里，即便这些事物早已在日记中出现过。一月：看见三只乌鸦在开会。三月中：我更关注鸟儿了。

我对于形势的发展充满恐惧，于是，我搜肠刮肚，想知道一年之后的自己会如何看待今时今日。当然，这无从得知。上星期收到《遭遇》这本书时，我刚翻开，便被其中的文字与当下的心情如此贴切而感到惊讶。书的题词中引用了日本作家津岛佑子（其父亲为著名小说家太宰治）的一句话：“我在想，回忆也许并不单单在于将事情记录到底。”

在形势明朗以前，还要写更多日记。我看见一只棉尾兔。下雨了。新闻接踵而至。

Alex Ronan 是一位记者、作家，现居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