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omas Lax:
挑战想象力的极限
MoMA 策展人分享在体制内外重塑话语权的工作进行时
- 采访: Collier Meyerson
- 摄影: Heather Sten

大约在一年前,纽约刚开始封城,马路上没有汽车也没有行人,城市里唯一的动静就是救护车呼啸而过的鸣笛声。那段时间里,我带着 2 岁的儿子 Ozzy 在家附近的柏油路上玩耍时偶尔会碰到 Thomas Lax,我因此总是愁眉苦脸地对其吐露我对即将到来的经济危机以及随之而来且不可避免的社会动荡有多担心。然而 Lax 天生有着无限乐观的态度,总是面带微笑,即便戴着口罩也依然闪露光辉,鼓舞着我们。疫情之初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在柏油路上看着 Ozzy 踢球的时光仿佛近在眼前,那是去年不可多得的片刻欢乐。

Lax 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Modern Art,以下简称 MoMA)的媒体与表演部门担任策展人已经有 6 年了。在此期间,其获得了西斯内罗斯格兰特研究基金(Cisneros Research Grant),还在 2020 年前往巴西研究当代黑人艺术。最近,Lax 和同事一起忙碌于 MoMA 的一件永久藏品的安置工作,与此同时,其也共同参与了展览《贾德森舞蹈剧院:永远进行到底》(Judson Dance Theater: The Work is Never Done)的筹备。Lax 在黑人女权主义理论以及 Thelma Golden、Saidiya Hartman 与 Linda Goode Bryant 等黑人女权主义前辈的激发之下,重新构想了权力、特权、性别与种族在艺术创作中存在的无限可能性。

Lax 对于策展工作的态度与其对待友谊相似,认为这既是一种游戏,也是一种聆听。不管是为了研究 lemanjá(约鲁巴文化中的海洋女神)而走遍巴西南北寻找其踪迹,还是为作家兼学者 Saidiya Hartman 的新书《任性的生活,美丽的实验》(Wayward Lives, Beautiful Experiments)打造一个令人难忘的欢乐夜晚,Lax 总是能挑战想象力的极限,在体制之内另辟蹊径。
为确保清晰流畅,我们对这段对话进行了删减与编辑。
Collier Meyerson
Thomas Lax
我们都在曼哈顿上西区长大,却从未有过交集。你小时候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跟其他地方的人一样,我们也会有一种被家乡烙下深深印记的感觉,但与此同时,我们会冒出更深层次的渴望,希望能逃离出去,与之分隔开来。人们肯定觉得来自纽约的人不会这样(想),因为这可是大家都向往的地方啊。不过,我还是会想要说“不”,希望能离开纽约,继续寻找自我。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跑去明尼苏达州上大学!
不合群、酷儿、非常规性别,不管是因为什么,总之,从来没有感受到真正的归属感的人,都会因此想要(从家乡)逃离。或者就是遇到(上西区的)白人自由主义者那样的情况,他们信誓旦旦地向人们承诺一些永远不会实现的事情,会向大家说……再等等,再等一等!无论是对什么形式的实质正义而言,这都是种无限的拖延;我们是如此深深地根植于这样的文化之中,无论什么样的批评都只会带来微不足道的改善,而我们自身也成了其中的产物。
是的,就像上世纪 90 年代盛行的多元文化主义。
多元文化主义正是其中的深层因素。
正是这种因素主宰了我们的童年!
我的母亲不是美国人,但她的父亲是非裔美国人,因此,她尽管是个美国黑人 —— 一如这片土地上被奴役者的众多后裔 —— 却对那段历史缺乏切身体会,因此感到十分陌生。她会阅读 James Baldwin 和 Gayl Jones 的书,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去了解这段属于她的历史。她想要融入进去。总之,她特别强调多元文化主义。
这让我想到我们如今投身于各种白人自由主义当道的机构,在其中寻找自己的位置。举例而言,你就是 MoMA 的一名策展人。
MoMA 和其他许多机构一样,正处在众多根本性的变化之中。这不仅仅是因为国内种族问题带来的当下这种局面 —— 这只是我们许多人都意识到的现状之一 —— 其他原因还在于,我们也迎来了一种巨大的启示。
巨大的启示这种说法在我看来特别有趣。
还有新冠疫情。过去四个月里,我有 150 个同事从 MoMA 退休或转职了。这绝对是一个充满失去、转型及悲伤的时刻,但其中也带着几分“好吧,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性”的感觉。
「MoMA 和其他许多机构一样,正处在众多根本性的变化之中。」
你为博物馆带来了各种重量级展览,感觉这就是你说的“另一种可能性”。我在 1 月时参加了 Saidiya Hartman 的新书《任性的生活,美丽的实验》在 P.S. 1 举办的庆祝活动。
(Saidiya Hartman)完成书作之后,经常和我在各种重要场合碰见彼此。我们随之想到:要如何进一步加深这种偶遇,让更多的人也参与进来呢?她觉得“参与”这个概念很有意思,因为这本书背后的诸多想法都是和利害关系乃至聚集的概念有关。我在疫情爆发之前就对这类话题很感兴趣,于是,我们便开始打算,想要真正将人群汇集在一起,随后便凭直觉定下当天的宴客名单。我们认为,让分属于不同时代的艺术家齐聚一堂意义十分重大,因为在我看来,Saidiya 的为人也好作品也好,不仅感染了 Arthur Jafa 之类的同龄人,还影响到了其他一些后辈艺术家(比如 Cameron Rowland 及 Garrett Bradley)。我们也希望此次活动能体现出她书作不拘泥于体裁的一面。那天晚上像是一场试映会,一盘音乐合辑,到最后,则成了一封情书。
你最近参与了 Garrett Bradley 想象之中 20 世纪之交黑人形象的作品在 MoMA 的安置工作,当时正值总统选举,一切都悬而未决,局势相当混乱。那段日子想必别有一番滋味。
我特别感激 Garrett Bradley 让这群人(在 Thelma Golden 与 Legacy Russell 的带领之下)聚在一起帮她实现愿景;那个空间是她借 MoMA 与 Studio Museum 的合作,在 MoMA 场馆内搭建的一片仿佛实际存在的物理空间。我之所以将其称为“实际存在的物理空间”,是因为她身为电影人,早已习惯于把时间作为第三维度进行创作。但在这个作品里,她将时间当作第四维度,借其邀请人们加入彼此。这就是我对她的创作以及表达方式的理解。你知道,她试图重新构想 20 世纪之初与黑人生活有关的电影、历史上的重要事件乃至两者之间的一切。但作为一个开场、一种希望人们参与的邀请,以及一种持续不断的重新构想,我们必须在空间中移动;我们的身体因此成为图像的一个个载体。这种物化的过程便成了一种隐喻。
我在回顾过去和展望未来时,每踏出一步都深深感到了集体感与协作感,而这些感触和你说到的那段时间也息息相关。这件作品名叫《美国》(America),相当于是个算法集合,其中包罗万象集结了各种内容。她很清楚候选的名字其实数不胜数,特地将其命名为《美国》就是想指出,在过去的这个总统任期内,人们提及历史是为了确保这个国家的白人及白人主义在未来能拥有一席之地。我想,她将“美国”二字从白人的起源中分离或分割出来,就是要构建这种我们可以共同相处的别样的空间。


你如何看待一边在 MoMA 这样的机构工作,一边又要关注极具变革色彩的黑人作品?
你知道,我觉得我的前任老板兼永远的导师 Thelma Golden 早已证明 —— 而我又何其幸运,能够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 一个人可以在为一个机构工作的同时,将其颠覆。
我深信,我们有可能在机构内部或者在机构的主持下汇聚到一起,机构本身则将成为邀请陌生人进入或逃离的场所,但我们根本没有必要费心去破坏这样的机构,因为我们有时会因此浪费精力或毁掉自己。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
我的合作者 Linda Goode Bryant 就提到过第三种情况的存在:我们可以在其(机构)之下找到掩护,做自己需要做的事情。我们可以在机构下为其他空间部署资源,这样就能确保自己并非只是在机构内故步自封。而在类似的周旋过程中,我们也有能力拒绝屈从于来自任何一方的种种条件。
和你一起筹备展览的 Linda Goode Bryant 曾在上世纪 70 年代中期创立了一家名为“就在中城以北”(Just Above Midtown)的画廊,主要聚焦的就是黑人艺术家及有色人种艺术家的作品。
环境和社群对于发掘这些富有才华的艺术家至关重要。“就在中城以北”及 Linda Bryant 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有不少像 David Hammons 及 Senga Nengudi 这样的艺术家,他们尽管在博物馆展出过,却并没有在更大的圈子或环境中获得发展,也没有随之得到自由创作的机会。
此次展览就是希望将整个大环境交代清楚,让大家意识到,博物馆希望收购的(作品)并不是凭空冒出来的,而是需要持之以恒地支持、浇灌,让整个创作群体都有机会茁壮成长。
Collier Meyerson 是《连线》杂志(WIRED)及《纽约》杂志(New York Magazine)的撰稿人,也是 Type Media Center 的 Knobler 研究员。
- 采访: Collier Meyerson
- 摄影: Heather Sten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21-0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