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icza Bravo:
喜剧的内核有时候是恐惧

《左拉》导演讲述将创伤转化为资本的创作历程

  • 文字: Alexis Okeowo
  • 摄影: Pat Martin
  • 造型: Jason Rider / M+A World Group

导演 Janicza Bravo 和我都有着相似的白日梦魇;事实上,许多黑人女性可能都有类似的体会,而疫情也没有让现状有任何好转。我们小时候都看了好多悬疑纪录片《未解之谜》(Unsolved Mysteries),受到的影响可能比意料之中的还要大。

Bravo:

不知道你是否也会有这样的感觉,我最近刚和朋友说起我得去看体感治疗师或者别的什么治疗师,因为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即将被人谋杀。就好像我断定这件事今天就会发生。

她接着列举出自己察觉到死亡即将来临的种种迹象。比如风向变了,或者是当天身为女性产生的感受。

Bravo:

我是不是《法律与秩序:特殊受害者》(Law & Order: SVU)看太多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点点小事就会让我产生这样的感觉,随即便会崩溃。

Okeowo:

是的。我觉得确实很容易就被刺激到,这一点也不疯狂。我们陷入了如此恐惧且绝望的情绪之中,总感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恐惧!我也经历过各种恐惧。

Bravo:

恐惧!在这十到十一个月里,我们一直处在恐惧的事态之中。就好像说,哦,恐惧,我知道。我见过几次。(她点了一支烟。)其他女性肯定也有这样的感觉。我想知道,这是否和现实世界里发生的事情有关,许多电影、电视和文字讲述的都是加诸女性的暴力。而在去年的大半年时间里,我们又目睹了不断加诸黑人的暴力。难道只有我有这样的感受吗?

Okeowo:

这种思路很有意思。我想,用“幻想”来形容可能不太确切,但我确实想象过自己受到伤害的情形。

Bravo:

而且这样的事情仿佛很容易就会遇到,比如听到远处传来什么声音。“那是什么声音?我得再去检查一遍门有没有关好……”

我通过 Zoom 对 Bravo 进行采访之前紧张极了。原因有好几个:我把她的 Instagram 当作新闻来源;她显然什么都不在乎,因为发布的内容既俏皮又直率。除此之外,整整一星期的时间里,我脑海里都是她的视觉表达:我看完了她自 2013 年拍摄的《吃!》(Eat!)以来的所有短片作品。她在拍摄的第一部影片中展现了人们不顾一切 —— 甚至常常以令人悚然的方式 —— 想要与人产生联系却始终难以达成的现实。大家彼此相遇或擦肩而过,由此产生喜剧或悲剧的效果。观众在看完后会感觉 Bravo 很快便会拍摄又一部这样的作品,另一个更加黑暗也更令人不安的故事不久便会上演。而第三个原因是我希望她……好吧……我希望她能喜欢我。

Bravo 住在洛杉矶的新家,她一开始还想着要把屋子打造成“全米色系”。白色沙发、中性色的毯子、沙滩般的氛围:像是 Meyers 的风景画加上 Didion 的氛围。结果,身为“彻头彻尾的加勒比人”,她最终得到的是“晾衣绳、剥落的油漆与艳粉色构成的审美旨趣”。我曾在 Instagram 上窥见过她的屋子:她的狗狗 Janet(不仅是她页面上的常驻角色,在有些人眼里还是个明星)懒洋洋地躺在摆着橙色、粉色和黄色靠枕的沙发床上,四周都是绿色植物。米色似乎从一开始就不会真正出现在 Bravo 的家里。

Bravo 祖籍巴拿马;她于 1981 年出生在美国,然后回到巴拿马度过童年,13 岁时才随家人一起北上。她视 Fosse、Cassavetes、Almodóvar 及 Fassbinder 为电影风格领域的偶像 —— 这些人大多有着戏剧背景,而她的穿搭偶像则向来是 Keaton(Diane):一身西装,内搭背心和排扣衬衫,外加一条高腰阔腿裤。

Bravo 穿着舒适的深色毛衣,涂着栗色口红,端坐在餐桌旁注视着电脑中的我。她面带微笑,谈话间常常绽放笑容,还会大幅度地挥舞双臂,我不禁想象,这次采访结束之后,我们兴许会成为朋友。她最近刚接了一份新工作:为 HBO 电视台的重启电视剧《扪心问诊》(In Treatment,Uzo Aduba 主演)的部分剧集担任导演。她每周接受三次核酸检测,终于在一年以来首度与人在片场相会。

Bravo 的事业在过去十年间稳步上升。她对令人不安或荒谬粗鄙的事物始终充满兴趣,并借此丰富了黑人女性创造、被期望创造乃至被允许创造的各种形象。在短片《格雷戈里的爆炸》(Gregory Go Boom)中,主演 Michael Cera 饰演一位需要坐轮椅的种族主义人士。观众跟随他的视角在令人沮丧且不通情理的家庭及浪漫关系往来中艰难前行,他在轮椅上以略显滑稽的模样行驶数英里,还会用手拭去滴在马桶座圈上的尿液。等到最后一幕,他把汽油浇在身上并最终将自己点燃。(我在看完之后写下的观感是“我靠”。)

她的电影风格十分鲜明:极其时尚,超现实主义与写实主义感受兼具。Cera 在《人从头开始腐烂》(Man Rots from the Head)中扮演一位挨家挨户推销的推销员,他在一栋公寓楼里穿行,楼内的住客与他们各自的生活看似优雅有序,实则早已在根本上变得错乱疯狂,童话般的故事里出现的各种人物和我们周围的邻居没什么两样。《水深火热的女人》(Woman in Deep)则细致地讲述了一位养尊处优的女子(Alison Pill 饰演)的一天,以及她在濒临精神崩溃时隐隐展露的性别歧视与种族歧视。2017 年,Bravo 推出了首部长篇电影《柠檬》(Lemon),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名生性乖僻的白人男性屌丝。她还即将于今年夏天推出备受期待的第二部作品《左拉》(Zola),这部影片由她与 Jeremy O. Harris 共同创作而成。

由 A34 电影公司发行的《左拉》改编自一位黑人脱衣舞娘差点改变自己一生的一夜,她在 Twitter 讲述的这段故事很快被疯狂转发。电影在去年年初的圣丹斯电影节(Sundance Film Festival)首映时反响热烈,与《柠檬》当初的反馈截然不同 —— 后者还让 Bravo 遭受了各种误解。

Bravo 说,《柠檬》与独立喜剧类型片中“相当受欢迎的那种电影有着共通之处”。这类电影的主人公往往都十分相似:一位“内心丑陋”却悠然自得的白人男性。作为观众的 Bravo 从来都无法与这种电影产生共鸣,连影片中与黑人有关的元素也都与她的体会相去甚远。她想要摧毁这样的世界,瓦解其中的成见。许多影评人似乎都未能理解这部影片的主旨,他们没有审视自己内心的违和感或疏离感,而是猛烈地对其发起抨击(其中一位影评人还将她视为反犹太主义人士,可是,Bravo 自己就是犹太人)。“最令人伤心的,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自己,‘有没有可能是我没看懂呢?’”她说。从那以后,她作品中的主人公都带有某种失调感,略显古怪,又“有点性感”。

“一位朋友说我是从人类学的角度剖析了白人……我只是下意识地想表达这些内容。”Bravo 说道,“并非有意为之。”白人甚至都算不上她的兴趣所在,尽管她的电影几乎不可能避开种族问题 —— 不过话说回来,又有谁的电影能够做到呢?“我一走出门,遇到的事情就都跟种族有关。”Bravo 说,“我很难在作品中避开与种族问题的对话,因为种族问题一直在不由分说地与我对话。”

Bravo:

Bravo:我第一次出席“西南偏南”(South by Southwest)时带着自己的第一部短片《吃!》去参展。有位黑人女性问我,为什么影片中没有黑人。我当时感到特别戒备,觉得自己受到了攻击……我当时身边站着八九个白人男性,她却没有就他们影片提出同样的问题,我因此感到特别沮丧。不过,就另一方面而言,我是舞台上唯一和她长得相似的人,她多半是希望能在影片中看到自己。这段经历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我想:“哇,她想在电影里看到自己,而且觉得理应如此,这多么激进啊。”因为即便当电影的创作者和我长得相像,我也从来不会想到自己有资格或应当在影片中看到与自己长得相似的形象。

你是哪里人?

Okeowo:

我来自阿拉巴马,祖籍尼日利亚。

Bravo:

所以你和你的兄弟都是第一代移民。

Okeowo:

点头

Bravo:

明白了。

Bravo 儿时也在阿拉巴马待过一小段时间,当时,她的母亲 Sonia 驻扎在该州的一个军事基地。她那时候念的学校里大多都是白人小孩,念书时拍的电影里也大多是白人演员。因此,对于“西南偏南”电影展映时黑人女性的提问,她其实有一个略显粗鲁却又很实在的回答:因为两位主演 Brett Gelman 和 Katherine Waterston 都有点名气,二人的名气能够让她的作品被选入电影节,并有望被电影公司相中。但另一个更深层次的回答则是:Bravo 在选角时并没有对于演员的种族加以考虑。她当时在跟 Gelman 约会,而 Waterson 则是她的朋友。那是她头一回当导演,有熟悉的人在片场能让整个过程变得轻松一些。

Bravo:

不知道我对此有欠考虑是是否是因为我自身的特权。(笑)我说不好。

Okeowo:

我觉得这谈不上是种特权,我觉得那是我们应当实现的理想状态,但由于现实中一切都乱了套,因此还无法实现。

不过,Bravo 认为自己年轻时接触到的 —— 比如说 —— Kathleen Collins 极其聪颖又特别私密的电影,确实塑造了她如今的创作风格,她因此得以在镜头背后乃至镜头面前参与电影的拍摄,也能够尝试讲述那些更私人的故事。她还从中领悟到了另外一些道理,比如说“手握权力向人们宣告我们的存在”,比如黑人真实存在。这可能是 Bravo 想要接受或至少试图加以考虑的职责。不久之前,她还因此开玩笑地跟经纪人说:“我以后要多拍一些跟黑人有关的内容!”

Bravo:

唯有一件事我很清楚,我的创作中必不可少的一样元素就是在搞笑的同时,让人感到不自在。我的特色就是通过压力制造喜剧色彩。故事是否让人感到有压力,是不是很搞笑?我的创作就是围绕这一特点展开的。我的故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离不开这样的元素,这也是我所有作品里唯一不可磨灭的印记。我十分熟悉这样的元素,我想,这和我的身份乃至我在这个世界里所处的位置密不可分,因为我常常惊慌失措,然后又觉得有点好笑。我体会到的恐惧显得有点好笑。

Bravo 这一生都在不断适应自己的身份。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黑人身份是在纽约大学(New York University)就读期间前往西班牙留学的时候,她当时第一次遭受到种族歧视带来的骚扰和攻击。在好莱坞,每当她出现在电视剧的拍摄现场,都会因为她的外貌而被视为外行。Bravo 从来没有上过电影类的院校,但她拍摄的那些短片无论谁看了都会感到出乎意料。她为《亚特兰大》(Atlanta)、《美国夫人》(Mrs. America)等知名电视剧拍摄的时候,大家一眼便能认出她独有的视觉天赋与叙事才能。“在那些电视剧拍摄中,我拍的那集往往会与现实世界拉开那么一点点距离,我对此特别感激,因为这让我能够在既定规则中尽情挥洒灵感。”Bravo 说道。《左拉》可能是她在日常生活中深入挖掘之后讲述得最淋漓尽致的一个故事。她看到那条疯狂转发的 Twitter 帖子时,还没读完就知道这个故事非她莫属。

Bravo:

你是在 Twitter 上看到的吗?

Okeowo:

哦,是的!

Bravo:

就是这种感觉。你说“哦,是的”时的语调就是我想要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的原因。我当时为之一振。那是 2015 年 10 月,那一年真他妈的黑暗。Walter Scott、Freddie Gray、Natasha McKenna、The Charleston Nine,所有这些悲剧事件都让人觉得黑人的性命不值一提。我读到那篇 Twitter 帖子后便觉得,好吧,对于我们之中的许多人、对于 Twitter 的黑人用户来说,“是的,我找到了我的载体。”此外,讲述这样的故事的另一种收获便是将自身的创伤转化为资本,我觉得我的整个创作轨迹便是如此。我的作品就是在为我的创伤举行驱魔仪式。那个帖子完全像是我写出来的故事。我如果莫名其妙踏上一段公路旅行,还差点被同行的人卖去当性奴隶,我活着回来之后肯定会这么讲述这段经历。我会说:“你敢不敢相信?”

Bravo 其实希望《左拉》能够在六七个月以前就公映,这样就能在自己马不停蹄的工作告一段落时庆祝一番,或是在电影上映以前好好享受一下,感受这番微小胜利。电影未能在去年上映让 Bravo 感到胜利被抢走了,她为此深深哀悼了一段时间。《左拉》如今的上映日期定在了六月,Bravo 希望人们能够在电影院里看到这部电影。如今谁也不知道电影院届时是否能大范围重新开放,但《左拉》和最初的那些 Twitter 帖子一样,适合大家共同欣赏。

居家隔离期间,Bravo 感觉自己被周遭的环境给困住了,她没有机会接触到任何新的朋友。她创造的众多角色灵感都来自在户外观察陌生人,或是偷听别人的对话。不过,她也在疫情期间有了一些新的领悟。她对自身的快乐遭到剥夺感到厌倦,对等待庆祝这件事也感到厌倦。她意识到自己喜欢的人并不多,也确实没必要喜欢那么多人。“我从小到大都特别强硬,但内心其实很柔软。”Bravo 在采访中的某一时刻说起,“但我其实不知道大家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也无意展现自己这样的一面,因为这一面并不适合展现给所有人看。”好在,她的电影我们所有人都有机会看见。

Alexis Okeowo 是《纽约客》(The New Yorker)的特约撰稿人。2020 年,她被纽约新闻女性俱乐部(Newswomen’s Club of New York)选为年度记者。

  • 文字: Alexis Okeowo
  • 摄影: Pat Martin
  • 造型: Jason Rider / M+A World Group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21-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