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无定法 ——
数据记者
Mona Chalabi
质疑
确定性

一份将感觉、观念差异和事实制成图表的工作是何种体验

  • 采访: Haley Mlotek
  • 摄影: Heather Sten

我们的手可以表达完整的语句。轻轻伸出的手指、摊平的手掌。“手就是一切,难道不是吗?” 记者、作家以及艺术家 Mona Chalabi 说。我在她位于布鲁克林的公寓采访了她,她的起居室/办公室明亮开放,墙上挂着她正在创作中的作品。Chalabi 使用多种媒介进行创作 —— 写作、绘画、素描以及制作和主持她自己的系列视频和播客。她的作品出现在杂志、报纸上,也出现在不同的美术馆中。她也总是习惯于在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上发布许多原创作品,这样她的粉丝们就能自由地分享与转发。她的创作反映了众多主题,从科学和健康到公平与公正。尽管她的作品可以被归入数据新闻的类别之中,但她却小心翼翼地避免仅仅研究数字。她的创作来源谨慎而又妥当,从一众可靠的信源到不同的认证机构,基于“世无定法”的深刻认识,她在报道中最大程度的达到准确。“我采用手绘的创作形式,主要是想表达数据本身的不确定性 —— 它们摇摇欲坠、稀奇古怪。这也是在提醒人们,人们做决定的时候并没有参考数字。”她解释道,“我希望你们看一下这些数字并尝试理解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

在过去的几周时间内,我们的手拥有了多重意义:我们中的许多人都发布或转发了关于正确洗手的视频和文章;我们暂停握手;为了保护我们所爱的人并且告诉他们我们有多正西,我们克制住触碰的天性。伴随着疫情在世界各个角落的肆虐,Chalabi 在自己的 Instagram 账号上发布了一系列画作,用纸和笔画出了如何正确理解新型冠状病毒,又如何预防其带来的疾病。她写道,在没有进行大规模检测的国家中,确证病例的数字并不可靠。她画出了感染新冠病毒后出现的一些常见症状,并在 344 位志愿者的帮助下将它们翻译成了十种不同的语言。在疫情中,信息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向我们涌来,而对于想 Chalabi 这样的战“疫”人员来说,如何将事实与恐惧相分离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有一些人需要完全理解这背后的责任,获取正确的信息,同时将这些信息传播给最需要它们的人。在其中一个帖子中,她描绘了那些特别容易感染病毒的人群(比如患有慢性病的人或是被监禁和不被官方记录在册的人),以提醒我们这些统计数据背后用隐藏着一些容易被忽略的人。

从小在英国伦敦长大,父母均为医生的 Chalabi 从小就对药物和其强大的功效痴迷不已。“我们以前会有寄到家门口的《英国医学期刊》(British Medical Journal),封面总是超级近距离特写的伤口,或是一种新的皮疹。”她回忆起自己的童年,笑出了声。正因如此,对于她来说,并没有哪一类话题会太过于粗暴或是强烈的禁忌,她可以无所顾忌。Chalabi 的作品常常涉及具体生活成本的话题:从她在写到纽约市各种工作的收入明细,到美国葬礼费用的上涨,再到工会和非工会工资之间的差别。其他时候,她则专注于我们共同生活的世界中确切存在却隐形的问题:不同性别和族裔之间的工资差距;哪些超大型企业不付一毛钱联邦税;那些因拘押移民而获利的私营企业。她还写作关于身体及与身体有关的各种惊奇、可笑以及可耻之处 —— 无论是晒伤、性、还是连裤袜的销售。

当代的数据新闻常常让人觉得是一种弱化版的关于偶然的研究。快速浏览一下新闻标题,我们会意识到:尽管我们的生活质量发生了急剧下降,但至少我们知道下降的具体数字。专家和记者们重复着同样的信息:一切都很糟糕,所以让我们把注意力专注在把那些糟糕的问题清点分类吧。而 Chalabi 却有着不同的视角,她的怀疑精神非常适合她所选择的工作领域。因为不透明的方法和未明说的偏见,“人们忘了记者和政客们一样不值得信任。”她说道。其他著名的数据记者们常常会声称对事态的真相有着细枝末节的了解。但 Chalabi 认为这样的确凿性只能是服务于自身利益的谎言。“那让他们成为知情人士,成为我们必须从他们那里才能了解到客观事实的人,或是我们只能期待成为的人。”对她自己来说,她想要提供一种全新的展示、而非告知的方式。她的作品是一次进行中的尝试,试图找到展示世界上诸多有意思的话题及其影响的最佳媒介。在她的行事信条中,Chalabi 永远近距离观察并且告诉人们同样要这么做,所以她的许多作品都是关于一个词:“距离”。她试图说明,在无法看清正在眼前发生的事的情况下,人们是怎样一步步变得与彼此甚至自身隔离开来。

但这并不是说 Chalabi 是数据的传教士(远非如此)。相反,她是经验的收集者,无论这些经验有多奇怪或平常;她也是一位平均数值的调查者和用数据百分比说话的艺术家。一切都瞬息万变,但在变化发生的时候 Chalabi 会待在那里,让变化看上去真实、高级并且体面。在以下的访谈中,我们聊了聊她最喜欢的几个话题(排序不分先后):身体、社群、和世界。

Haley Mlotek

Mona Chalabi

我想要先问问你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小孩?是那种总是告诉其他小孩“真相”的孩子吗?

我记得自己挺早的时候就发现了性是怎么回事。我会跟其他小孩说,“让我来告诉你……”那确实还挺让你成为操场上的焦点的。

宝宝的第一次杀手锏。你一直都对写作和绘画感兴趣的吗?

是也不是。我妹妹最近找到了一些我很小的时候画的东西,她说,这看起来跟你现在的工作一模一样。

你的作品中有一些反复出现的主题、特定话题和媒介。有哪些想法是你经常回归的?你又是如何选择呈现它们的最佳方式的?

我总是先选择话题,然后再选择媒介。角色和对话题的情感连接非常重要。颜色,以及在美学上让人感到愉悦的东西也很重要。一个好的图表是能让你在其中看到自己的位置的——并不总是如此,但有时候是这样。好的图表对自己的局限性是很诚实的。它会展示出不确定性,人的偏见,而且看上去美观。或许好的图表意味着,在告知真相的同时,诚实地告诉读者你所能告知的是哪些真相。

我认为种族和民族是主要的主题,很显然,而且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我自己的身份发生了非常根本性的变化。如今作为一名阿拉伯人是挺奇怪的。总得来说,我是不被包括在统计数据中的。性别,也是很显然的主题。我是被一个超级女权主义的母亲养大的。她作为妇科医生的全部工作,就是关于女性健康。贫富差异对我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话题,不管是经济上的还是社会正义方面的。忌讳的话题,例如屎尿和性。但这跟被两个对体液非常感兴趣的医生抚养长大也有关系。

你母亲是另一个经常在你作品中出现的形象,你在写作中提到她作为妇科医生的职业生涯对你所产生的重要影响,而且你还在《阴道报告》系列中采访了她。商讨要在公众面前分享这些对话,私下里是怎样的过程?

我觉得人们听到或是读到我所做过的一些事,比如在我为我的播客《奇怪的小鸟》(Strange Bird)采访我母亲关于她一次流产的经历时,会觉得我俩非常亲密。但我们其实有过一段非常非常不融洽的关系。在制作《阴道报告》的时候,我手边已经有一位可以直接访谈的妇科医生了,这意味着我可以就拎起电话,用一种我不常能有的方式跟她说话。我们很多人都会以这样的方式跟亲戚对话:我们在寻找能聊得来的话题。当你说“我不仅只是在报道这件事,我亲身经历过这件事”的时候,你的故事会强烈很多。但这么做你也会做出很大的牺牲。我跟我母亲谈论我的工作,因为我爱她,而工作是一种我们可以共享的语言。

有时候,认为闲聊是一种相对不那么重要的对话形式其实是错误的。找到共同点并非小事。

闲聊几乎给了我们一种许可。有几次,我会比较犹豫地问一些我觉得可能会导致不愉快的问题,而她则会犹豫地回答然后停止。但如果不是因为闲聊打下的基础,即便是那样微小的交流也是不会发生的。随意谈论任何事是走向互相理解的第一步。

似乎即便在最私密的时候,我们也在寻找能够看一下那个时刻的旁人,听那个人说“那是真的”或是“那的确发生了”来确认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是重要的。

同病相怜和感到特别之间有一种奇怪的联系。拥有一种让你感到真切而痛楚的经验,而且仅仅因为有些事是普遍发生的……意识到有一百万其他人正在经历你所在经历的,正是数据新闻一个很有意思的结论。当我更年轻些的时候,我经历过一些事,从那之后我就开始怀疑我是否有权利感到悲伤。数字或许能够提供一些宽慰,但通常并非如此。

数据和占星术之间存在一种非常有趣的平行关系。人们如今对两者都非常渴求。很多对数据感兴趣的人可能会贬低占星术,反之亦然。我认为这两者都是将世界过分简单化的结果,人们从中寻找宽慰,但这样可能会带来危害。我很担心这样一个问题:通过告诉你这些事实,我如何让世界变成了一个更加糟糕的环境?这也是为什么我不碰占星。我不想要让别人来告诉我我是什么样的人。也许还有很多人两者都喜欢!这个世界不至于有很大的区隔。

我一直都觉得占星术是一种被社会认可的自恋。那是一种可以被接受的说“现在让我们就只聊聊我吧”的方式。我好奇占星和数据之间的重叠是不是因为这两者都属于让人们能感到自己被得到理解的领域。

我刚想说一样的话:人们想要被理解。我觉得那一点都没错。而且还有一种感觉是,你的声音还不够有力。现在你可以拿着一份能够言辞凿凿的证据说,“我是天蝎座。”

我想聊一聊数据新闻的历史,尤其是你正在伦敦的插画屋画廊(House of Illustration)展出的题为《W·E·B·杜波依斯:绘制黑人生活的图表》的原创作品,那件作品谈论的就是信息图表和统计数据是如何在杜波依斯的研究和写作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的。

杜波依斯对我启发很大。他的作品在1900年发表,他试图通过向人们展示系统是如何运作的来改变世界。因为太多的数据收集都是在对世界的存在方式做出假设,而常常这种假设又强化了世界的存在方式。真正好的数据视觉化并不只是展示结果,而是会展示谁能从这些系统中获利,而谁又在失去。杜波依斯的作品将系统暴露了出来,而那是非常难做到的。很难仅仅通过文字或视觉图形来做出有说服力的表达,这也是为什么这些系统如此邪恶的原因。它们通过隐形的方式来获利。我认为今天的很多数据新闻记者们都在制作非常棒的作品,而像“占领华尔街”这样的运动展示了经济系统是如何以几乎神一般的方式运作的。你无法看到上帝是如何工作的,你也无法看到资本主义是如何运作的,对吗?它无处不在,不可避免。倒不是因为我真的相信上帝。

你觉得那正是你的作品所拥有的特质之一吗?你总是在指向那些不可见的东西?

我想要告知人们信息,这样他们就能对自己的生活做出最佳决定。作为女性和有色人种,我们总是在不断地自我怀疑。在某人失去兴趣之前,交流的有效性是至关重要的。人们会说,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而当数据展示那个问题真实存在的时候,那是非常让人心安的。倒是预测未来我觉得比较吓人。

说到这个,你是怎么看选举预测的?

非常,非常,非常负面。我认为用来预测未来的数据存在潜在的危险,而当它被用来预测一个民主社会的未来,或影响公平的选举结果时,在我看来,那真的非常非常让人担忧。我们将信息公之于世的方式会对人们产生影响。我们可以认为我们是很谦逊的,作为记者,当我们说数据预测不会造成什么影响时,事实上那是不负责任的。人们通过民意统计和预测之类的新闻所做出的权衡判断,会进入到公众意识中去。

你把它称之为权衡判断,的确那就是数据预测在做的。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大多数人会认为数据分析是数学。

对数据和民意调查保持质疑是没有问题的,但人们对于数学和数字有一种恐惧心理。质疑是好的,但恐惧就不太好了。

我觉得有时候即便预测看起来糟糕,可能它们却会带来某种反向的慰藉;可能会让我准备好面对最坏结果的打算。比如说即使当你在考虑是不是要和伴侣分手的时候,你也在做着衡量自己是不是会遇见更好的人的评估。不幸的是,对于这种事我没法给你提供可能性概率。

这就真的又回到被理解的概念上了。人们几乎想要得到一份邀请。在做了《阴道报告》之后,很多我认识的女性都开始跟我诉说自己经历过的非常脆弱的事,因为她们相信,因为我的作品,我不会认为那些事很奇怪或疯狂或恶心。而我可以很老实地说我真的没那么觉得。要让我觉得恶心还挺难的。

Haley Mlotek 是一位生活在布鲁克林的作者、编辑和活动组织者。她是“自由职业团结项目”(Freelance Solidarity Project)的联合主席,这是一个隶属于美国作家工会(National Writers Union)旗下的专为数字媒体行业的自由职业工作者们设立的独特分支机构。她的作品见诸于《纽约时报杂志》、《The Nation》、《Hazlitt》等媒体。目前她正在写作一本关于“浪漫和离异”的书。

  • 采访: Haley Mlotek
  • 摄影: Heather Sten
  • 摄影助理: Justin Wee
  • 妆发: Rachael Ghorbani using YSL Beauty
  • 翻译: OpenArt Studio、Yuan Ruan
  • 日期: 2020-0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