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 Instagram 美学

关于用网红风格传播政治信息的思考

  • 文字: Colleen Tighe
  • 插画: Colleen Tighe

“文化形态的意义及其在文化领域中的地位并非取决于该形态本身。”英国文化理论家 Stuart Hall 在 1981 年发表的一篇重要文章《有关解构流行的笔记》(“Notes on Deconstructing the Popular”)里如此写道。他在文中探讨了流行文化、企业催生的文化,以及作为大众文化传播者的工人阶层在世纪之交的英国形成的紧张关系。“其地位也并非始终如一,”他提醒道,“当年看来还算激进的标志或口号,到了第二年,也许就成了更加温和的时尚元素了。”Hall 既反对将工人阶层贬低为容易受到企业制造的文化欺骗的单一整体,也不赞同文化形态的各种僵化定义,相反,他主张以更加灵活且不断发展的态度来理解流行文化。

如果我们认为自己是在与处于统治地位的势力作斗争,也许会有点难以接受。在这个 Instagram 当道的时代,流行的事物可能疯狂传播若干天(甚至若干个小时)就过气了。我们见证了各种企业高速吸纳各种激进想法,随后再加以包装,重新销售给我们。我们眼见着各种解放与变革的思想被转化成了供人消费的潮流。

充满明亮色彩与高对比度的视觉表达,以及从“如何提前投票”的指导到“为何应该废除国界”的各种政治议题,Instagram 上的每一页画面都展现了人们是如何窃取企业化的美学表达方式,传播激进的思想主张。这种审美势必会转变为一只无形的科技之手,开始销售与挖掘数据,同时依然借助设计的本来意图:吸引人们的注意力,以及用简洁明了的方式进行传播。

我有时在看到这类帖子时会感到浑身不自在。Instagram 这个平台是用来贩售无拘无束的快乐与安逸的,其颜色及形式都为帖子中一页页实则严肃的内容提供了一种轻松的基调。当人们以分享小狗照片与外卖餐点广告的形式来分享关于这个世界的残暴新闻时,便会产生一种令人堪忧的不协调感。

许多帖子里的信息都叫人厌烦,甚至错误百出,而滚动屏幕时一眼看去都是这类帖子也着实让人感到疲劳。误导大众,或者无意将激进的想法当作行动号召,而是当作消遣来发布,这其实相当危险。这些问题不仅仅在 Instagram 上存在,其他社交媒体平台也有大量相似的情况:Twitter 上有人用全大写字母疾呼:“我们需要更多女性无人机驾驶员!”Facebook 上,四零后、五零后乃至六零后则会转发《用柠檬香脂、薰衣草和肉桂酊剂治好癌症》以及《点击观看 25 岁美女的热辣身材》之类的帖子。MSNBC、Fox News、CNN 等电视台节目乃至《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也都在给我们洗脑,让我们对战争与持续不断的经济紧锁习以为常。警方还会通过大家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照片以及新闻里出现的照片来识别、骚扰乃至逮捕“Black Lives Matter”抗议游行中的参与者。

一切都是为了触发人们的条件反射。Instagram 乃至整个广告世界其实都更希望能用色泽柔和的黄铜把手与清肠茶广告来让我心满意足。互联网上的各种企业则想要安抚人心,直至人们沉迷到完全忘记平台的存在。网络艺术家与批评家 Olia Lialina 对此是这样写的:“用户体验的设计是为了让人不再把电脑视作电脑,不再把交互界面视作交互界面。这会让人感到无助。我们会因此失去自我表达的能力,并且,从更加实际的角度来说,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操作自己的电脑了。”

我有时想要在视觉表达上,与分享各种小窍门的企业广告划清界限,我想要骄傲地宣布“我跟可不屑于看这类东西”。这种想法合情合理,但也略显幼稚又自我中心,而且,这其实反映出我早已屈服于广告世界的各种理念,任由美学符号来定义我是谁,而不仅仅是我的所作所为。我们在进行批判性思考时需要有更强大的应变能力,而且也应该明白,在一个被殖民主义、种族主义及资本主义主宰的世界里,在企业平台上发布的信息永远都会有各种相互矛盾的内容,而且最终都会被拿来消费。我们无法创造出某种反资本主义的美学。相反,当我在思考帖子中一页页图片的影响与目的时,我逐渐把各种 DIY 式的设计与科普内容,视作 Instagram 应用本身的设计与一群激进用户之间在视觉呈现上展开的斗争。当今的网络为了保障用户体验,早已不再提供用户自选设置与个性化定制。

如今我们正逐渐排斥用户体验,转而追寻以用户需求为导向,这种变化着实令人激动。著有《为多元宇宙设计》(Design for the Pluriverse)的人类学家 Arturo Escobar 写道:“设计(应当)以用户为中心,其定位、互动、协作都应该围绕用户展开,不仅要考虑可持续发展性,还要关注用户本身制作的内容。”他还如此进行定义:“‘协同设计’意味着设计不再是专家们的专长,而是经由整个社群协同完成。”我们眼下看到的就是协同设计兴旺发展在现实生活中的例证。

优秀的设计已经被大家视为财富与影响力的象征,而不断产出优秀的设计作品,其成本则需要依靠天文数字般的价格来保障。Canva 是一个让所有人都能制作图片的免费网站,其在制作多页图片的 Instagram 帖子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Canva 的整体美学标准经由专业设计师打造,深受设计潮流影响,因此必然会吸引到大量社交媒体用户。每个人的能力都有限,而既定的美学指导则会削弱我们的掌控能力。即便如此,Canva 还是提供了一种面具,让我们能够在一款旨在销售人们难以企及的生活方式的应用上传播激进的理念。这个网站如今成了缺乏预算的组织者不可或缺的工具,能够让大家摆脱对专业设计的依赖,即便不懂如何使用 Creative Cloud 套装软件,也能轻松制作传单、横幅和各种图像。

众多 Instagram 账号都在传播各种发人深省的激进观点。@Leftofnorth、@wearyourvoice、@salt.xmt、@vrye、@aafc.nyc、@decrimnyc、@thepyramidschool 以及 @workingclasshistory 等账号灵活运用 Instagram 的发布模式,传播反殖民主义、反种族主义、女性主义以及反资本主义的科普内容,并逐渐发展出了各自的视觉语言。GLITS 借助 Instagram 上随处可见的美学风格展开线上活动,最终筹集到了 100 万美元来购买住房,为黑人及棕色人种的跨性别人群提供居住空间。政府之前还发布了自由主义警察改革政策,并试图以此平息近来抗议引起的强烈情绪,转移大家的注意力,8 to Abolition 组织通过大量科普信息成功摧毁了这一官方举措。

这一类设计作品既高效又鼓舞人心,而且与过去有着直接的联系。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Student NonViolence Coordinating Committee)通过漫画来解释当地的官僚制度,并且以平易近人的方式提供解决方案。早期的苏联人曾创作类似于四格漫画(跟 Instagram 上的漫画差不多)的 ROSTA 橱窗海报,以此传播新闻,普及政治理念。美国马克思主义杂志《新大众》(New Masses)上也刊登过大量政治题材的漫画作品。这些设计都十分注重交流的形式,其视觉表达清晰且引人注目,发布形式上则注重是否能大量传播。20 世纪早期的激进分子创造了报纸,因为这是他们能够设计出的最简单的大众传播方式,也借此成功吸引到大批人群。当时也被人们称为“黄色新闻”(yellow journalism)时代。这个名字源自 William Randolph Hearst 与 Joseph Pulitzer 两位报业大亨之间的竞争,19 世纪与 20 世纪之交,前者接管的《纽约新闻报》(New York Journal)与后者拥有的《纽约世界报》(New York World)为了追逐利润,不断以更加耸人听闻且可怕的新闻来吸引读者,有时,他们甚至不惜以虚构的报道来刺激销量,这种彻头彻尾富有资本主义色彩的形式既低级又腐败,不过,这是否意味着他们不应该参与其中呢?

用审美来主宰人心正是当权者的诡计。这让我们不再关注统治结构,也无法有效地将大众传播工具当作武器。Stuart Hall 就曾明确指出我们真正应该想清楚的问题:“长篇小说是资产阶级的载体吗?我们显然无法给出放诸四海皆准的答案,并且应当质疑:什么时期的哪本长篇小说?谁创作的?这个问题的上下文是什么?”多伦多的设计团队 Design Justice Collective 也提出了他们的质疑:《有谁获益?有谁受损?参与者又是谁?》

「我们见证了各种企业高速吸纳各种激进想法,随后再加以包装,重新销售给我们。」

组织学入门的第一课便告诉过我们,要迎合大众,而且,很多人不过是喜欢在自己的社交媒体时间线上看到一张好看的图片而已。当我们的理想被重新出售给我们并使他人获益时,我们有义务以批判性的眼光来审视 —— 内容固然比形式重要,但形式作为工具而言,确实制造了各种可能性。美国早已致力于将各种政治宣传内容扩散到我们文化及教育的各个层面。这些图片都很有吸引人,也提供了让人进一步深入了解的信息,换做是刚进入 21 世纪时仍是青少年的我,单凭一己之力可没法掌握这么多的信息。我当时的大部分时间都耗费在了理解我所感受到的权力结构的盲目搜寻之中。进入高中后,我特别关注伊拉克战争中的暴行,试图想明白为什么大家会任由这些事件反复上演。我后来无意之间接触到了其他形式与平台的新闻与思想家,还在美术课上画画的时候收听每天早上下载到 iPod 里的各种音频文件。我在聆听各种不受广告商主宰的讨论中了解到了关于这个世界的某些真相,这些内容比 NPR 或者 MSNBC 等所谓值得信赖 —— 而且被我保守的家人视作激进 —— 的新闻机构提供的信息还要真实。我能切身感受到这一点,但当时的我还无法完全消化。光靠这些信息,无法破除我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各种政治宣传。我真希望当时有人用可爱的图画画出“资本主义”四个大字让我大彻大悟。不过,对于真相的这种体会一直伴随着我长大,在我成人之后也依然帮助我保持警醒。偶然间发现的免费信息资源即便不像有线新闻或报纸那样正统,却改变了我的人生。尽管其形式大不一样,但我由衷地认为,当今看到社交媒体上各种传播思想的图片的人们,和我当年的感受肯定差不多。

正因为我们缺乏真正强大的依靠,才会用一千种微不足道的招式发起攻击。解构资本主义式设计的传播形式是其中一招。用我们自己的意识形态宣传与各种平台上已有的政治宣传抗争是另一招。每当我看见年轻人与组织者在这场运动的激励之下,用自己的设计来传递信息,我便看到一丝火苗,其与各处不断燃起的星星之火相互映衬,闪烁着光芒。

Colleen Tighe 是一位插画家、漫画家与设计师。她的插画作品散见于《新共和》周刊(The New Republic)、NBC 新闻、《纽约时报》、《纽约客》(The New Yorker)等各大媒体平台。她还经营着一家名为 Sluggish Wife 的小型网店。她内心燃烧着不屈的泽西魂。

  • 文字: Colleen Tighe
  • 插画: Colleen Tighe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20-1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