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幻觉中坠落吧
论迷幻药与自我信任的关系
- 文字: Sam Adler-Bell
- 制图: Sierra Datri

长久以来,我一直为受苦而活,但要为享乐而活其实很简单,简单到近乎可笑。这个新发现的事实 —— 至少感觉很真实 —— 既新奇又熟悉,它不紧不慢地浮现出来,像是被我遗忘的精妙笑话、温暖的童年回忆,在我的脑海里嗡嗡作响。
几个小时前,我吃了大约三到四克迷幻蘑菇(psilocybin mushroom)。这些蘑菇是我的朋友 H 在衣柜里种出来的。我以前也服用过迷幻药,但态度向来谨慎。在我看来,食用 LSD 或迷幻蘑菇是一种对心智的挑战,一场考验自我信任的信任游戏(trust-fall)。
现场有我、H 与 T 三个大学老友。我不记得是大家是怎么会想到要在秋天的佛蒙特州小屋里尝试迷幻蘑菇的。当我们这一大群朋友什么事都喜欢扎堆的时候,想要只跟一两个人计划周末出游就成了一件难事。然而,我们靠着三缄其口的保密手段,终于还是成功了。满心的罪恶感为这趟旅程增添了些许刺激,我想我们都有点沾沾自喜。


信任游戏是一场危险的赌博,要是有人没有足够的力量接住自己呢?在真的坠落之前,没有人知道答案。我们有可能会穿过自己张开的双臂,掉入包围着渺小自我的未知深渊 —— 据说,这就是嗑药的乐趣之一。Jia Tolentino 在《纽约客》(The New Yorker)杂志上刊登的关于上帝、毒品和 DJ Screw 的文章中指出,无论是通过宗教还是科学体验狂喜,自我毁灭都是其主要目的。Simone Weil 将这种消除自我意识的行为称为“反创造”。(另一个在迷幻中常见的字眼是“自我消亡”,念起来时总让我感觉嘴里有一股金属味。)Tolentino 引用 Weil 的话说:“完美的喜悦甚至排除了喜悦本身的感觉,因为在被客体填充的灵魂中,再没有任何角落容得下‘我’的存在。”
事实证明,H 是一位杰出的业余真菌学家。我们躺在租下的屋子后方的草坪上,时不时穿上或脱下衣服,卷着歪歪斜斜的卷烟,偶尔还会受到昆虫、鸟鸣与叶子的吸引:一棵大树上的红叶如波浪般翻腾,鲜艳的颜色占据了我们的视野。沐浴在阳光之中的 T 很美,她忙着为我们解释科学、大脑及树皮。H 大胆而淘气,一心只想找点乐子。他穿着橘红色和蓝色的衣服,刚好与房子的涂料颜色一模一样。他不愿意告诉我们自己是不是有意为之。
「我们有可能会穿过自己张开的双臂,掉入包围着渺小自我的未知深渊 —— 据说,这就是嗑药的乐趣之一。」
我感到想吐,因此很安静。(几句 Migos 的歌词飘过我的脑海:“我不知道你的感受,请你告诉我,你不说出来的话,我无从知晓。”)除了恶心之外,迷幻蘑菇还会让人产生“联觉”的体验。这是一种感官相互串联的感受,让人不由自主地进入近似神游的状态:看到的物体尝得出滋味,影像随着音乐颤动,无生命的物体则有了个性与情绪。我肠胃的糟糕反应影响着我所有的感知,使我对一切刺激都报以病恹恹且充满敌意的反应。我真是一个扫兴的同伴。
不过,随着黎明来临,我的恶心感渐渐消失,到了黄昏时分,我开始体验到完全不一样的感受:与现实之间彻底又整体还算温和的脱节。公元四世纪时,尼撒的贵格利主教(Gregory of Nyssa)是首位提出上帝为无限存有(infinite being)之理论的神学家。他认为了解神性是一个循序渐进且永无止尽的过程,正因为其没有终点,才会让人更加喜悦。听人说起过天堂的小孩常常会问:我们不会厌倦永生吗?贵格利的回答是否定的,他认为,因为我们总是能了解到更多关于上帝的信息,总是有更多与神性有关的谜题和疑问有待我们去解答。我们在永生中无止尽地求索,以成就神的荣耀。
我是一个不信教的犹太人,多少算是个唯物主义者,所以当下我并没有想起这些描述,但这些话确实符合我的感受。我相信,只要我们臣服于欲望,让欲望与求知的意志完全连结在一起,就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无尽狂喜。
毫无意外地,当我试图将这种感觉传达给 H 和 T 时,他们的反应是困惑与不安。对不幸的人来说,幸福和疯狂没有区别。由于我尚未读到尼撒的贵格利的文字,所以也无法进一步解释 —— 其实搬出一千多年前的神秘主义言论也不会有什么帮助。后来,出于善意的嘲讽和真诚的担忧,T 向我透露,那天我讲了一些“无法收回的话”。例如,我提议三人一起做爱、去冷得要死的泳池游泳,以及徒手破坏家具。H 屡次阻止我不顾危险的冲动行为。我显然很容易劝退,只是不够理性。
恢复理智后,我感到全身发冷和受创。经历过接近无限存有的状态,再被扔回这副脆弱的肉身,受限于狭窄的角落和界限,我不禁自问,我还有办法习惯这一切吗?以前我是怎么办到的?
美国总统里根曾说过:“服用 LSD 不会让你更成熟或有教养。”他说的没错。迷幻药造成的世故表象有如从不沾锅上滑过的水珠般一闪即逝,幼稚的妄想和天真才是其中的本质。有些精神学家认为那些被迷幻药激活的休眠神经通路一度在婴儿期非常活跃,这也是迷幻药如此诱人的原因之一。
在比较消极的时刻,通过迷幻药重拾敬畏之心似乎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然而,这个时代到处充斥着迷幻团体旅行、有保险给付的身心休养、服用微量 LSD 的软件工程师,我们实在不缺让人大开眼界的神奇体验。除此之外,混合了科技乌托邦主义、新纪元神秘主义、嬉皮无政府主义的加州意识形态也成功塑造了硅谷菁英文化:史蒂夫·乔布斯(Steve Jobs)宣称 LSD 帮助他发明了 Apple 电脑,比尔·盖茨(Bill Gates)也说他在“迷惘的青春时代”体验过 LSD。
我想,我们无法就此怪罪药物,正如同我们无法怪罪感恩至死乐团(Grateful Dead)所处的时代潮流。也许,20 世纪留存下来的美国反主流精神 —— 自我表达、过度享乐、笼统的人道主义 —— 注定会与监控资本主义一拍即合。如果嗑药已经成为时下世界最富裕阶级的象征,这至少证明了,既与宇宙合而为一又成为宇宙的中心是可以同时达成的。
Julian 手舞足蹈,Nina 愉快地低声唱着:“宝贝,现在你懂我了,因为你有时会看到我发疯的模样。”当旋律变得激昂,Julian 也跟着兴奋起来,跟着节奏用力扭胯。弹指之间,鼓声响起,所有的节拍仿佛都与他的臀部紧密相连。我早已目睹过他这种跳舞的状态。他通常会因为心情大好、喝醉或者歌曲动听,才扭动到如此令人头昏眼花。我以前都觉得他的舞姿不露声色地透着露骨的诱惑,有点笨拙,又显得极为挑逗,如今,我才忽然意识到个中动人之处。一个手脚笨拙的男人用削瘦的四肢随着低音弯曲,成为我眼前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我们朝彼此咧嘴大笑,因为我们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Nina 带着挑衅和愤怒的吼叫盖过了背景音乐中的歌声,鼓声却捕捉到了每个字词的韵律:“而我只是一个满怀善意的灵魂。”Julian 把手高举过头,随后扭动身躯,再放下双手,“神啊,请不要让我受到误解。”
“这首歌太完美了。”我说着,眼里含着泪水。“没错!”Julian 附和道。
这是另外一种迷幻药体验,其与空想毫无关系,并不会让我们与“自我”及“他们”拉开距离,相反,其会让个体与个体之间紧密相连。简单来说,我和我的朋友产生了强烈的共鸣。Julian 是一名诗人和马克思主义者。我喜欢故意激怒他,让他发挥所学。(早些时候,我怂恿他解释拉康对“真实”的定义。“真实就像一块沾在鞋跟上的口香糖,”他说,“是尚未被符号化的心理剩余,是多余与匮乏重合之处。”当我跟他说我不懂,他就说:“正是如此。”)我们东拉西扯的对话方式非常切合这些主题,这种交流也以亲身实践的方式验证了他说到的理论。我们认定“沟通”必然会伴随失败的阴影。如果没有对误解的恐惧,就无法体验受到理解的快乐。
到了后半段的合唱部分,我们之间的共鸣才被打断。Nina 的歌声失去气势,愈来愈微弱。仿佛原本聊天的对象离开了,她也停止诉说,转而自言自语。“拜托,拜托,”她唱着,“请不要误解我。”
「迷幻药造成的世故表象有如从不沾锅上滑过的水珠般一闪即逝。」
究竟是富有启发性的内容比较重要?还是多采多姿的表达方式比较重要?我不确定。著名心理学家 William James在 1902 年出版的《宗教经验的多样性》(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中指出了“神秘体验”的两个基本特征:第一个是“不可言喻性”,意思是“无法用言语恰当地描述其内容。”(如同 Julian 所说的“真实”那样,拒绝刨根问底的解释。)第二个是“纯粹理性”:那些神秘遐想被视为“知识水平……是尚未被漫无边际的理智探测到的真理深处的洞见”。作为一个实用主义者,James 坚持认为,只要对相信的人有实用价值,这些经验就具有一定的真实性。
在我这个异教徒看来,“纯粹理性”的特质最经不起考验。根据 James 的描述,这些从神秘体验中获得的启示“带着某种奇特的权威”。真理已被揭示,而非通过推导,并且从此以后,其绝对真理的地位亘古不变。但是我不认同这种看法。我可以想起自己短暂感受到的包罗万象的爱;我甚至认同与无形体的绝对存有融为一体的感受。不过,这些都无法带来同等程度的狂喜。“词句……总显得有点不入流,必然会让人感到虚假,听起来像废话。”著名作家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Huxley)在写给朋友的信中,以类似的词汇描述了使用麦司卡林(mescaline)的体验,“但事实始终不会改变。”
我认为服用迷幻药体验的核心问题之一便在于此:药物带来的令人激动的新奇感下,往往藏着最枯燥乏味的见解。(如果你曾经在嗑药产生幻觉时试图用笔在披萨盒子上写下一些东西,之后重又看见,便能理解我所说的乏味指的是什么。)记者 Michael Pollan 在 2018 年出版的著作《改变你的心智》(How to Change Your Mind)中便曾对此加以嘲弄:“神秘体验似乎为莘莘学子提供了最简单易懂的学术教育。”
在佛蒙特州时,H 为我盖上了毛毯。我的内在有一部分被抽空,接着被难以言喻的羞耻填满。如次彻底地放开自我,容许自我迷失到这种境地,感觉像是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朋友。我仿佛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我们要如何在这些微小的时间单位、微小的身体乃至微小的生命中生下去呢?
墙壁上布满了复杂的几何图形。我们常常会在云朵中看到动物的形状,在墨迹与松树的树干中认出面孔,人类凭空寻找模式和意义的本能冲动便被称为“空想性错视”。(不管我往哪里看,都会看到三角的形态:我、H、T;拉康的“想象、象征、真实”;宗教的“圣父、圣子、圣灵”;Migos 的团员 Takeoff、Offset 与 Quavo。)在上世纪 90 年代,一位名叫 Terence McKenna 的民族植物学家提出,我们的祖先通过食用迷幻蘑菇这种“进化催化剂”在认知上实现大跃进,因而发明了语言。想象一下,两个嗑嗨了的人猿,两颗无法沟通的脑袋,它们跟我一样被感知交融的幻觉攫住,在叫人难受的晕眩感中重新体会视觉、声音、色彩。电光石火之间,它们突然能够将图像、情绪与对方口中发出的声音连结在一起。一种可以“看见”的声音、可以脱口而出的“东西”、可以“听到”的想法。遇到上帝会比第一次体验到他人的内心更神奇吗?我很怀疑。尽管神性不可言喻,但可表达的真理却跟神一样神圣。
我的迷幻体验包含了对无限存有和不可言喻性的崇敬,以及对有限存有和可言说性的感激。即便是现在,当我早已缩回到身躯的桎梏之中,摆脱与神性融为一体的想望,回到充满象征符号和时间单位的世界,另一种欲望依然适时出现了。我开始珍惜当下,珍惜被他人了解和在乎的感受。(“我不知道你的感觉,可否请你告诉我?”)与所有事物合而为一的话,就有可能承受绝对的孤独,所有对话也会全部消失。(“请不要误解我。”)了解神的无限之爱是一项永恒的功课;反之,被他人了解却能带来短暂的快乐。不过,如果我们仔细检视,两者其实相去不远。两种喜悦之间的距离并非不可跨越。在不可量化与可量化之间,在无法言说和可以言说之间其实存在着一种媒介:音乐。越过欢愉享乐,才能感受到精神之美。
Sam Adler-Bell 是一名自由作家,座标布鲁克林。他还负责主持《异议》杂志(Dissent)的播客《Know Your Enemy》。
- 文字: Sam Adler-Bell
- 制图: Sierra Datri
- 翻译: Pin-I Chu
- 日期: 2020-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