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属于谁?
Alexis Okeowo 在卡茨基尔体验户外生活并重新审视安全感
- 文字: Alexis Okeowo

上个月,我跟几个朋友在纽约州北部的卡茨基尔山区(Catskill Mountains)租了一间小木屋,我嗑下迷幻药,躺在露天平台上望着绿茵茵的树叶在蓝澄澄的天空下随风摇曳。全城刚封锁时,我便跟这几个朋友结成了隔离期间的临时家庭。我们定期用 Zoom 联络,偶尔去公园散步,彼此怀揣着相同的迷惘与忧伤,在相互陪伴中寻求慰藉。等到健康危机演变成一场种族危机时,我们又给彼此献计献策,设法挨过无端延长的又一波长达一个季节的疫情。不过,在嗑着迷幻药的大部分日子里,我都徜徉在一片晕乎乎的宁静氛围之中,我从疫情爆发以来就再也没体会过这种平和的心绪,与此同时,各地还发起反对警察暴力的大规模抗议活动,这种心情在此刻便显得分外与世隔绝。
在卡茨基尔的日子里,我一直在思考“安全感”到底意味着什么,还有其含义因为个人身份差异而产生的变化。我一般会在上午报道废警运动,还会采访线人,探讨在维护治安时,黑人、穷人、无家可归之人、非法入境移民、精神疾病患者及性工作者等各类高危犯罪人群是如何从一开始就处于劣势,而且无论改革与否,这些人都将成为重点治理对象。我一边在房内与人交谈,一边凝望窗外探出头来的茂密灌木与大树,还有洒在床单上的缕缕阳光。
到了下午,我便去户外散步、跑步,沐浴在阳光之中,远离疫情与都市中警察的各种暴力执法行径。早在五月时,我们便计划逃离都市,奔赴大自然的怀抱。在这片避风港中,我们可以暂时遗忘自己因为肤色与性向而变得脆弱的现实。(而我们之中的唯一一名白人直男,则能够暂时搁下要如何支援我们的担忧。)走进森林而非走上街头,这成了我们的万灵丹。
在我租车载着朋友一起北上前往卡茨基尔之前的那个星期五,我参加了纽约今年夏天的第一波集会;一位黑人记者朋友发消息说就在附近,于是我们决定前往 —— 不是去报道,而是加入抗议的队伍。游行期间,我数次热泪盈眶:一次是当我们沿着风景优美的住宅区街道前往格林堡公园(Ft. Greene Park)的时候,周围的人们正大声喊着“Black lives matter”;还有一次是我站在公园小山丘上俯瞰身下庞大人群的时候,没过多久,警察便再一次向抗议人士发起攻击。

我们在卡茨基尔的小木屋远离人烟,坐落在一条私家土路上,这儿地势偏高,四周郁郁葱葱。我们刚到这里时,简直都不敢相信眼前的静好风光。大朵云彩在我们头顶飘浮,土路的尽头则是充满春日气息的田野,其间点缀着粉色与黄色的鲜花,还有红色的谷仓与懒洋洋的家牛。我们路过的每一户人家都守卫森严,家家户户竖着栅栏,还挂着“闯入者后果自负”的警告。没过几天,我们又有了另一番的滋味:我们无法停止收看新闻。纽约的情况不断升级,市长最终颁布宵禁。屋内的所有人都感到力不从心,像是我们都错过了生活中的一场主力战斗。我们于是成群结队地外出散步、煮饭、喝酒,谈论政治与亲密关系,还把电影《人类清除计划》(The Purge)四部曲都刷完了。
除此之外,我们还注意到了新的威胁。树干上、花园与田野里、碎石路的尽头、水坑旁,告诫陌生人不要擅自闯入的“禁止入内!”霓虹灯警示牌简直无处不在。大城市的游人来到乡村时如果对遭遇敌意毫无准备,那最好还是三思而行。毕竟,非裔美国人长久以来一直都会在自然环境中担心遭受来自白人的敌意。美国的种族隔离制度六十多年前才画上休止符,在当时,黑人游客无论去往城市里的公园、泳池还是海滩,都会遭到骚扰、攻击并被拒绝入内。《黑人的面孔,白人的空间:重塑非裔美国人与大自然之间的关系》(Black Faces, White Spaces: Reimagining the Relationship of African Americans to the Great Outdoors)的作者 Carolyn Finney 研究的便是历史上黑人在自然环境中的缺位问题。“我们在讨论种族、权力与特权时,往往认为美丽的户外空间就某种程度而言不存在严重的问题。可是,在这个国家仍然执行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s,1876 年至 1965 年间美国南部各州及边境各州对有色人种实行种族隔离制度的法律)的时候,种族隔离制度不仅存在于餐馆与电影院中,还存在于海滩上及其他各种户外空间内。”Finney 在接受《费城调查者报》(The Philadelphia Inquirer)采访时说道,“回顾环境保护主义的历史,就会发现有亨利·大卫·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这样选择住在森林里的人。不过,他能够这样生活,是因为他感到足够安全。”Finney 在书中审视了美国自己讲述的关于自然、谁属于自然乃至谁拥有自然的种种事迹,以及谁在现实所迫之下,意识到自己被大自然拒之门外的历史现实。
早在五月时,我们便计划逃离都市,奔赴大自然的怀抱。在这片避风港中,我们可以暂时遗忘自己因为肤色与性向而变得脆弱的现实。
我们开玩笑说,跑步时得让我们之中唯一的白人男性来保驾护航,这种时候,我们不由得想起今年二月在海滩跑步时无端遭人枪杀的黑人 Ahmaud Arbery。我第一次在卡茨基尔跑步时,看到一处谷仓外墙上挂着“Black Lives Matter”的标语,这不禁让我松了口气。我于是停下脚步,拍了张照片。我每次在户外遇到白人邻居时,也会面带微笑挥手回以问候。
在这个国家,“真实美国”的生活写照往往片面又缺乏真实性 —— 在农村地带,非裔美国人、拉丁裔美国人、移民一代乃至穷人和有土地的白人一样多。我正在写的一本书便与此有关,写的正是我的家乡阿拉巴马州。我以前在户外散步或慢跑时遇见邻居,都会欣然与大家问候寒暄。不过,我还是时不时地想知道,如果我没有挥手致意或微笑,没有像曾经那样做出友善的回应,以此表明自己 —— 至少就当时而言 —— 并不构成威胁,是那种能让大家泰然与之相处的黑人,那情况会如何?那样的话,我的人身安全是否会受到威胁?
无论身在何处,黑人也应该拥有同样的安全感,我对最好的朋友说道。当时我们正驾车翻越山丘,前往邻近城镇的比萨店。汽车仿佛直接从绿草如茵的山坡一路向下滑去。我的朋友双眼望着泛着紫色的天空,表示同意。我们面对着前所未有的恶劣形势,终于找到机会抽身透口气,享受片刻至美的时光,我们对此都感到十分庆幸。
Alexis Okeowo 是《纽约客》(The New Yorker)的特约撰稿人。
- 文字: Alexis Okeowo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20-0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