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e Roberts:眼见即为实

界外艺术的迷幻之旅

  • 文字: Sam Hockley-Smith
  • 图片鸣谢: Joe Roberts

我们所熟知的流行文化,诞生于缅因州的一个沙坑:一个叫 Kevin Eastman 的家伙以前经常在那儿和朋友纵情狂欢,在温啤酒、劣质大麻和青春期的躁动不安中释放自我,驱使下变得离经叛道。1998 年,他在接受《漫画期刊》(The Comics Journal)采访时这样形容自己的青葱岁月:“总而言之好玩极了;我们在念高中以前几乎每天都去沙坑。怎么说呢,一旦你长大了,不再喜欢站在沙坑边上往里面扔石子,也不再喜欢在沙坑里骑摩托车,然后又学会了喝酒,就会开始在沙坑里喝酒消遣。”

对 Eastman 来说,沙坑就是一个生态系统,一个独立于社会之外,能让他学习和成长的地方。1984 年,他和朋友 Peter Laird 创作那本名叫《忍者神龟:变种时代》(The Teenage Mutant Ninja Turtles)的漫画时,他脑海深处跃跃欲动的便是沙坑里的时光。毋庸置疑,忍者神龟如今已是流行文化中的经典形象,在全球享有盛誉,拥有无数改编作品,还通过各种渠道传播到世界上的各个角落。即便是如今,忍者神龟的故事依然紧贴潮流,不断围绕着经典世界观推陈出新,深深吸引着更加年轻的一代代人。

Joe Roberts,《多纳泰罗的迷幻之旅》(Don's Trip),2011 年;顶图:Joe Roberts,《一天结束时》(End of the Day),2017 年

Joe Roberts,《拉斐尔的迷幻之旅》(Ralph's Trip),2011 年

事实上,Eastman 和 Laird 的作品最初只是一本地下黑白漫画,讽刺的是上世纪 80 年代风靡一时的超级英雄漫画和美国人对忍者文化莫名其妙的狂热。可是,这本漫画在面世之后便很快成了自己当初嘲讽的对象。抛开作品中的言外之意,《忍者神龟》漫画书就成了用来兜售《忍者神龟》电影、《忍者神龟》动画片、《忍者神龟》玩具的媒介,而这些衍生产品反过来又提供了新的漫画素材。每一次有全新的《忍者神龟》相关内容推出,便会在读者心中平添几分与怀旧情绪难舍难分的专属于自己的意义。

2011 年,生活在旧金山的艺术家 Joe Roberts(化名“LSD 世界和平”)为《忍者神龟》里的多纳泰罗(Donatello)和拉斐尔(Raphael)绘制了肖像画。除了头巾颜色不同和一些小细节上的差异,两幅画几乎完全相同:两个忍者神龟都仿佛在盯着画面外的观众,他们张开没牙的嘴大笑,伸出的舌头上都放着迷幻药丸。他们的眼睛不如往常,而是经典的外星人模样 —— 脑袋形状则像拉长了的吉他拨片,迷迷糊糊的黑色大眼睛仿佛正望向一片虚空,鼻孔不过是两个针眼儿般的小点。这些外星人的大脑门上还画着闪电图案,就跟美国著名迷幻摇滚乐队感恩而死(The Greatful Dead)的经典专辑《偷脸》(Steal Your Face)封面上的头颅一个模样。这些画面让人心头一震,紧张局促的心情交织着怀旧思绪,恰好唤起童年时代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那个时刻,未知的新鲜事物在当时令人既惶恐不安又激动不已。这就像一种启示,展现出流行文化如何深深根植于我们的集体意识之中,又如何帮助 —— 也有可能是阻碍 —— 我们作为人类的成长。

如今 44 岁的 Roberts 打从有记忆起就一直在进行艺术创作,对于流行文化如何依托其本身的分量赋予二次元偶像人物新的意义,他算是颇有了解。他不断通过作品在现实之中开辟一个全新的世界,并在其中借助不断积累的历史,形成专属于这个世界的护身符和语言,以此更好地理解他所在的世界。他与艺术的渊源可以追溯到他住在威斯康星州拉辛市(Rachine)的祖父,但与其说是祖父教给了他艺术,不如说是祖父教会他爱上了“创作”这个概念。“他以前好像是个机械工之类的。”Roberts 说,“他退休之后想重返校园,我一直听说他没能上完所有自己想上的课,然后他发现了一个人物写生班,从此对画画着了迷,就此刻苦学习。于是,他成了大学校园里那种搞艺术的老人。”

Roberts 常常去威斯康辛州克诺沙市(Kenosha)的威斯康星大学帕克赛德分校(University of Wisconsin-Parkside)拜访自己的祖父,他在那里也能获得取之不绝的美术用品 —— 颜料、粘土,不一而足。除此之外,Roberts 的父亲还是个超级漫画书迷,这让他从小便对许多传奇名家的作品耳濡目染,这其中便有美国著名漫画家 Jack Kirby 的作品。他借助通天马行空的想象、平俗易懂的对白与夸夸其谈的风格打造而成的作品如今早已家喻户晓,成了人们心目中美国式超级英雄的代名词。尽管 Roberts 并没有直说 Kirby 对他的影响,但他的艺术作品中,有一部分与 Kirby 的创意紧密相关:每一幅画作都是一次发明创造,是一个值得探索的新领域。Roberts 的艺术创作也和 Kirby 类似,角色与符号在初始设定的基础上反复迭代,不断挖掘崭新的意义与深度,通过点点滴滴的细节,构筑全新的世界。或许有人会说,大部分艺术家都是如此:围绕特定想法与主题不断重复,直至最终形成独具匠心甚至神秘莫测的强烈个人风格。然而,Roberts 的作品中展现出一种界外艺术家们苦苦追求的直截了当 —— 观赏“LSD 世界和平”的每一幅作品时,观众眼里看到什么就是什么。绘画在他的创作过程中充当起了祭坛的角色,艺术创作与迷幻剂服用仪式内在有着紧密的联系,也随之成了他表达崇敬的方式。

青少年时期,Roberts 迷上了“一度难以分割的”滑板与涂鸦文化,于是,他对艺术的兴趣逐渐浓厚,也不再仅限于祖父的影响。在某种意义上,滑板与涂鸦的世界才是他艺术生活的真正开端。广义上而言,Roberts 的绘画属于界外艺术(Outside Art)的范畴,但 Roberts 本人却称不上是艺术界的外人。这种艺术亚类在各路边缘艺术人才的贡献下发展壮大,而Roberts 用粗犷线条构成的独特风格,以及充满孩童般的奇思妙想与难以捉摸的透视法,仿佛得到了这种艺术的真传。

Joe Roberts,《知识之泉广场》(La Plaza De La Fuente Del Conocimiento),2020 年

Joe Roberts,《被遗忘的宇航员科力普坦姆》(Criptam Oblivionis Astronaut),2020 年

1997 或 1998 年左右,Roberts 搬去了旧金山。“我当时什么也没考虑,也没计算过成本。我那时候就是个毫无规划的傻瓜。”他说,“我兜里只有两百块,还有一个背包、一块滑板,我运气够好,竟然很快就有了出路。我找到两份工作,第一份上班头一天就被炒了鱿鱼,于是我走到街对面,在一家沙冰店找到第二份工作。后来我当上了经理助理,不过,这也许是因为我是那儿年纪最大的员工,而不是因为我工作有多出色。”

一有空余时间,Roberts 就拿起速写本开始画画。那时候,科技行业尚未在那座城市盛兴,这让他能够在专注艺术的同时探索自己其他的爱好:迷幻剂、思维扩展以及对个人真理的追求。他还在绘画的基础上衍生出了其它创作形式 —— 用包装杰克丹尼(Jack Daniel’s)小瓶威士忌的纸板、零钱包、打火机、剃须刀片等材料制作可活动玩偶,看起来像是异世界的产物。打个比方,要是忍者神龟没能成为经典儿童卡通片主角,而是将业务拓展到了毒品和见不得人的事上,就会变成那种模样。“我当时甚至想去街上卖这些玩意儿。”他说,“我真的很穷,又没有别的事可做。”

Joe Roberts,《植物矩阵》(Plant Matrix),2018 年

Joe Roberts,《我们没有名氏》(We Have No Names),2020 年

Joe Roberts《神 11》(God 11),2019 年

如果你有一定的人生阅历,大概已经能描绘出 Roberts 的模样了:在一度被称为艺术圣地的城市里创作反正统文化作品的男子。那你大概也能想象出一间迷幻商店的模样:一排黑光海报在印度 Nag Champa 熏香的袅袅烟雾背后若隐若现。对大脑来说,这是无可厚非的好去处,但这地方实际上并没那么奇妙。

早在新冠疫情爆发之前,Roberts 就已经开始盘算着尽量待在家里了。“我会躲起来。我有女朋友和有一只狗。”他说,“我不会去艺术展开幕式。就算是我自己的展览,我也尽可能避免出席开幕式。总之突然有一天,我意识到自己不想再和人打交道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尽管 Roberts 过上了相对隐居的生活 —— 何况,当下的世界局势也对这类反社会行为更加包容 —— 要找到他却并非难事。就在不久前,他的 Instagram 账号上依然有着大量作品,此外,他还接受过《GQ》及其他杂志的采访。不过,这些时刻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些摇曳的火焰,都来自另一个更加令人着迷的色彩缤纷的世界。

一旦观众对 Robert 的作品有所耳闻,便知道该去哪里寻找。不过,对那些不怎么受到吸引的人来说,不是早就遗忘,就是视而不见。尽管他与社交媒体的关系一言难尽(他至少删除过 Instagram 账号一次,并且据他现在的简介所说,2021 年 1 月 3 日他还会再删一次),但这个平台确实让他获得了一批拥趸。他的绘画错综复杂、色彩浓烈,倒是特别适合在社交网络平台上展示。画面中的不完美之处也在提醒观众们,每一个数字方框里都有一幅实实在在的作品。

我首次接触到 Roberts 的作品是在 2013 年,那时我代表一家杂志去采访美国乐队 Gang Gang Dance 的乐手兼艺术家 Brian DeGraw。我当时前往他位于纽约伍德斯托克镇(Woodstock)的家里,我们一边谈话,一边聆听爵士音乐家 John Coltrane 的唱片《非洲/铜管乐》(Africa/Brass)。他向我展示了一叠美国艺术家 Dash Snow 的原稿,我却被墙上一个封口处围了一圈纸板的简陋塑料袋吸引了目光,里面似乎装着一个可活动玩偶:Roberts 制作的玩偶之一。这个人偶既像是鱼龙混杂的动漫周边世界中常见的那种盗版玩偶,又富有上世纪 80 年代儿童电视节目中独有的那种光怪陆离的不羁风采,让人想到地下艺术家兼儿童节目《皮唯叔叔剧场》(Pee Wee’s Playhouse)构思者 Gary Panter 招牌式的尖锐台词,让人由衷觉得,只要不过分关注,任何环境之中都可能出现优秀的作品。这个玩偶在对数十年间的流行文化致以敬意的同时,加以颠覆。

在那次偶遇之后,我时不时在其他意料之外的地方碰到 Roberts 的作品。一家名为 African Apparel 的英国服装公司与 Roberts 共同设计了一款上衣。(该品牌最有名的一款上衣曾经风靡一时,引来众多效仿:衣服上印着著名吉他手 Jimi Hendrix 的肖像,顶上配的大字却是传奇雷鬼歌手 Bob Marley 的名字)他们和 Roberts 合作推出的上衣设计中,该缝制口袋的位置被一个重新诠释的米老鼠形象取而代之 —— 或者说,至少是一个看起来像米老鼠一样的啮齿动物,不过比原版更加骨瘦嶙峋,一副嗑药后飘飘然的样子 —— 背景是一面钟,米老鼠的双手分别指着 1 点和 11 点的方向。衣服背面用灰色铅笔笔触描绘着相同的啮齿动物,好像在跟它的双胞胎兄弟对话,说的是:“所有幻象都属于你,你就是永恒,只要你愿意,就能看到一切。”

Roberts 问起我最早是从何处发现他的作品时,我提到了那件 T 恤,说自己是多么喜欢这件衣服,但后来因为渐渐穿不下了,只好送给别人。过了大概一个月,我的邮箱里莫名出现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张纸,边缘都撕破了,纸上画着那件 T 恤图案的原稿。新冠疫情期间收到的这件礼物如同一条生命线,将我的生活与前院之外的世界连接在了一起。

左:Joe Roberts,《Kevin 在道场》(Kevin at the Dojo),2018 年;中:Joe Roberts,《城市风景》(View of The City),2019 年;右:Joe Roberts,《窗边的猫》(Window Cats),2018 年

Roberts 和我再次会面时,谈论到了科幻作家 Philip K. Dick 和神。Roberts 花了不少时间整理自己的作品,准备在美国演员 Tony Cox 位于纽约的美术馆 Club Rhubarb 里展出,这场展览名为《菲利斯大帝归来》(The Return of King Felix),部分灵感来源于 Dick 晚期创作的一部晦涩的小说《VALIS》;Roberts 在隔离期间便在阅读这本书。《VALIS》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讲述的是 Dick 在迷幻剂作用下体验的幻象,并试图记录下自己寻找神的过程(VALIS 是 Vast Active Living Intelligence System 的首字母缩写,意思是“大规模可生长活性智能系统”)以及由此受到的启示。书的附录里记载了 Dick 获得的一些启发,其中包括他对由两个词组成的加密暗号“菲利普大帝”(KING FELIX)的看法。Dick 写道:“‘菲利普大帝’这个加密暗号并非为人类而创造,而是为一个悄悄与我们共存的三眼生物种族 Ikhnaton 的后裔所准备的。”

《菲利斯大帝归来》具有典型的 Roberts 特色,但同时也更加精妙与充实。其画面采用更加亮丽的颜色,苔绿色树丛间夹杂着细长的黑色阴影,跃动的笑脸层层叠叠地围绕着彩虹山脉。画面中,看似平常的静物沐浴在傍晚悠长的暮光里,间或冒出忍者镖这样的突兀细节。“我想到的是生命之树,是吸收能量的植物、时间旅行、传送门之类的东西。”Roberts 说,“我尤其讲究光影,关注的是太阳显示的时间,而非钟表上的时间,一切都能慢慢来。”

2017 年,Roberts 参加了《Vice》杂志的频道 Vice TV 上的《汉密尔顿的药典》(Hamilton’s Pharmacopeia)节目,在 YouTube 上搜索名为“服用药物 DMT 后进行艺术创作”(WHAT IT’S LIKE TO MAKE ART ON DMT)的视频即可观看。Roberts 在节目里分享了服用药物 DMT 对自己艺术创作过程的影响,还详实地描述了这种据称能让人拥有濒死体验的药物。这段视频有些奇特:一开始,节目特别夸张地将他刻画成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但只要大家客观看待便会意识到,他是在尝试记录不可记录之事。当我们看到了不存在于现实的东西,应该如何表达呢?

他在节目中说:“我总有一种感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探索那方面的世界,毕竟现实世界有着更加酷的东西,而且还不会吓到我,但那个世界里可是有不少怪东西。”Roberts 说的是他服用 DMT 后出现的幻象,他在此过程中看见过一排排走廊和无数扇门。视频里还展示了一些由 Roberts 的画作制成的动画,但这其实有点多此一举,因为他的描述已经足够生动,连幻象中的那栋建筑物都栩栩如生,连房间的模样也能够想象出来。就某种意义而言,Roberts 是一位幻觉世界的探险家,他用极其主观的怪异制图学描绘出自己的奇幻旅程。录制完那个节目后,他的作品有了很大的变化,不过,他依旧致力于传达和阐释自己对虚幻世界的多重感知。连接两个世界的入口依然向他敞开着大门。

Joe Roberts,《星际之门》(Stargate),2020 年

Sam Hockley-Smith 是一位作家兼编辑,生活在美国洛杉矶。他的作品散见于《混音器》(The FADER)、《纽约时报杂志》(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娱乐周刊》(Entertainment Weekly)、《GQ》、《Vulture》及 Pitchfork 网站、NPR 电台等众多媒体平台。

  • 文字: Sam Hockley-Smith
  • 图片鸣谢: Joe Roberts
  • 翻译: JiaXu Zhang
  • 日期: 2021-0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