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实与手机之间自处

社交媒体二手书店 @press_sf 用反主流文化审美打破社交媒体的算法束缚

  • 文字: Greta Rainbow

Instagram 在大部分时候都让我对未曾拥有的东西产生欲望,让我对根本不认识的人感到生气。我知道这是我自己不好,除了那些“让人心生喜悦”的内容,我一概都该取关。可是,这款应用程序的影响已经不止这些;我们如今的审美就是要让一切都在屏幕上的方框之中显得好看才行。Instagram 成了“止痛药”。我们为了改善心情而打开应用看上一会儿,但一旦看得太多,心情便会再次变差。

我在隔离期间发现了一个名叫 @press_sf 或者 PRESS 的账号。这一次,我总算摆脱了对算法的依赖。壁画艺术、Halston 系列、压花艺术,还有热水浴缸主题系列,这些艺术类书籍大多是出版于上世纪六七十或者七八十年代,我在旧货店还开着的时候常常会去搜寻这类书籍,有时还要蹲在浪漫系列小说之间苦苦寻找。

PRESS 每隔几天或几个小时就会发布一组扫描页面,频率不太固定。有时是来自插画版《苏联民间故事》(Folk Tales from the Soviet Union的内页,有时则是极为逗人的手指木偶画。运营这个账号的夫妻二人组同时还会在网站上列出实体书的条目,价格通常在 20 美元左右。不过,一本难得一见的关于 Ferragamo 鞋履的精装书也许会贵一些,而一本有关旧金山地区素食餐饮的手册则显然会便宜许多。

联合创始人 Paulina Nassar 告诉我,书籍通常在帖子发布后两分钟内便会售出。电话里的她声音坚定又热忱。她和生活兼事业兼各种方面的搭档 Nick Sarno 及两个孩子一起住在旧金山的钻石高地(Diamond Heights)。早在疫情爆发之前,他们就“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一起”,十年里一直共同经营 PRESS,而在过去七年间,他们还在 West Coast Craft 的活动中设摊营业。Sarno 在与 Nassar 一起搬到旧金山的老家之前曾在芝加哥的一家小型出版社工作。Sarno 平时负责采购日本产的制作图书的物资、Edward Gorey 的作品,以及最新的独立出版刊物。Nassar 则主管二手书。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Nassar 并没有投身于当地财大气粗的科技巨头公司,而是徜徉在伯克利博物馆(Berkeley Museum)的艺术作品之中,并在 Salvation Army 二手商店对成排的 Gunne Sax 服饰一见倾心。“如果你在加州长大,尤其是在旧金山与伯克利一带,骨子里便会形成一种反主流文化的态度。”她说。Nassar 在纽约时,曾在被《Vogue》杂志誉为“古着界圆梦之地”的 Resurrection 担任经理,当时形成的审美一直延续至今。Resurrection 除了为 Gaultier 的 Rose McGowan 提供做造型用的服饰,还会销售诸如 Esprit 广受欢迎的设计圣经(PRESS logo 中的“E”便是在向该品牌致敬)。

“他们店藏丰富,采购时极为谨慎,比如有 Norma Kamali 的睡袋式外套。Roger Vivier 的鞋子还曾经一度占据整个商店。他们特别忠于自己的品位,我也因此深受启发。”Nassar 说,“我以前认为二手书就是收藏和贩卖一些比如初版狄更斯小说之类的书籍。他们(Resurrection)提升了图书的价值,并且像对待艺术作品一样对待二手书,我因此大开眼界,懂得了不同书籍在不同领域之中都有着各自的珍贵价值。”

PRESS 自2018 年起开始通过 Instagram 销售图书,乍看之下,这似乎与二位创始人的兴趣背道而驰。不过,平易近人是手工艺、反主流文化与互联网共通的核心。如果说,手工制作的咖啡杯是进入创作者世界的入口,那么,vlog 就是进入网红日常生活(朦胧且带着滤镜)的窗户。

我遇到的许多 @press_sf 关注者都说,Nassar 的账号是他们唯一会打开通知的账号。“我喜欢这种仅此一件的图书。”美国独立音乐厂牌 Ghostly International 的零售总监 Nick Ledwitz 如此说道。他是 PRESS 的忠实顾客之一,这类顾客大多是创意专业人士,他们喜欢前所未见的东西,却又无暇亲自搜寻。“他们把这变成了一种仪式修行。”Ledwitz 在电话中说。人们平均一天要触摸手机 2,617 次。这难道不是仪式吗?

Zenat Begum 的先锋派咖啡馆位于纽约布鲁克林,与 Nassar 之间隔着整个美国,这家咖啡馆还包含书店,以及一个名叫“操场”(Playground)的活动空间。她也曾与 PRESS 合作,为自己的店铺采购一些书籍,如今,她依然会在看到心动的帖子时留下赞赏的评论。若干个夏天之前,当时依然生活在旧金山的 Begum 发现了 PRESS 的实体店(如今已关闭)。“店铺经过精心布置,让我这个异乡人找到了家的感觉。”Begum 说,“我在孟加拉家庭长大,家人并不关心我们将来是否具有创造力……我是自行选择进入艺术领域的,我凭借黑皮肤与棕皮肤的生活经历,对艺术有着自己的领悟。我知道店里有不少好东西都特别‘白’,但置身其中,被这些美好的书籍围绕,我感觉自己也变得更加强大,更像是个搞艺术的人了。”PRESS 与七万关注者之间已经建立起一种信任关系。凡是出现在主页上的书籍,肯定都很特别。Nassar 非常讨厌“茶几书”这个名字,因为其暗示了这类书永远只是用来装饰,不会有人读。而且这类书特别大、特别笨重,也特别专横。她可不在乎博物馆礼品店里的 Georgia O’Keeffe 的回顾展,但要是拿到一本有关 Ghost Ranch 度假教育中心的书,以及 O’Keeffe 在那儿画画时穿的衣服,她便知道应该卖给谁:一位经常发来私信却一直没抢到书的朋友,头像是一朵紫色的百合花。我们在 Instagram 上发布照片时,从理论上来讲,我们并没有放弃对照片的所有权,但我们确实让渡了各种许可权,平台有权使用我画的情人肖像画。随着实体店纷纷倒闭 —— 比如八月关门的 Resurrection,还有 PRESS,以及纽约三分之一的小型企业 —— Begum 想知道,以后的孩子如果看到写着“吹制玻璃”的玻璃门,是否知道这些地方也对他们开放。更重要的是,人们没有必要通过从 PRESS 购买东西才能接触到亚文化与商店传播的各种文化分支。人们翻上几页《厌世汤池:与 Thompson 一家共浴》(Cannibal Soup: Tubbing with the Thompsons)便会有兴趣深入了解加州的颓废派文化。五月的时候,PRESS 发布了 1971 年出版的反主流文化书籍《在地球生活:Alicia Bay Laurel 收集的庆祝活动、风暴预警、配方、菜谱、谣言与乡村舞蹈》(Living on the Earth: Celebrations, Storm Warnings, Formulas, Recipes, Rumors, and Country Dances Harvested by Alicia Bay Laurel)中的冥想咒与果酱配方,共有 1,443 人点赞。我在几秒钟内便搜到了作者本人的信息。她如今住在巴拿马,与当年生活在伯克利山上为嗑迷幻药时的幻象画速写的那个女孩已经相去甚远。“我完全不知道在过去 50 年里有那么多人受到了这本书的影响。”Laurel 说,“人们会写信给我,说,‘我还以为只有我会喜欢这本书呢。’书中其实并没有记录太多思考,而是主要在教大家制作东西。但这些图片自成一体,告诉人们,即便没有太多钱,也能过上快乐的生活。”@press_sf 的页面在我的笔记本电脑上翻阅效果最佳,网格装呈现的主页在高解析度的屏幕上呈现出彩虹般的丰富色彩,这种效果只有复古式的滤镜能够模仿。这让我想起了 Tumblr,我 15 岁的时候还会在那上面将喜爱的各种美丽事物分门别类存放。如今,我唯一想在 Instagram 上看到的画面,便是 1978 年时 Meryl Streep 身穿紧身胸衣头戴棒球帽,在公园里排练莎士比亚戏剧的场景。16,890 次脱离上下文的转发之中,我很少看到有人会费心注明图片的所有人或作者。

「我们在 Instagram 上发布照片时,从理论上来讲,我们并没有放弃对照片的所有权,但我们确实让渡了各种许可权,平台有权使用我画的情人肖像画。」

就传统而言,装饰性艺术因其实用性与女性化特质,在艺术等级之中位列底层。我们在博物馆中徜徉时便会发现,艺术与工艺品泾渭分明:馆内有什么,位于博物馆的何处,全都一清二楚。而 Instagram 则是一个不同主题的内容都能和平共处的虚拟平面,其字面意义上地使一切扁平化、平等化,新一代的创作者们通过“点赞”与购买赋予作品价值。西方世界对于手工艺品与民间艺术的轻视也含有种族因素。互联网上的黑人创作者们在系统性的偏见下遭到背叛,众多作者的署名在我们随手转发之下消失不见。PRESS 如今会将《意想不到:非裔美国人拼布工艺中的创新》(Who'd a Thought It: Improvisation in African-American Quiltmaking)之类的图书收益捐赠给全美最古老的黑人经营的独立书店:奥克兰的 Marcus Books。PRESS 在 Instagram 上发帖时,同一组图片里的最后一张永远是书籍的封面。这既是他们向作者致敬做出的重要举措,也是向所有人发出邀请,号召大家按图索骥,找到各自感兴趣的创作者。

我手中的手机虽小,却能给我的所有问题带来解答。我似乎无法在没有手机的情况下发掘新的事物。40 岁的 Nassar 则有另一番感受,她觉得自己置身于“两个时代之间”。在其中一个时代,你如果喜欢上某个乐队,“就得亲自前往 Tower Records 唱片店搜寻乐队单曲,阅读他们制作的杂志”。而在另一个时代,信息交流变得更加民主,“不管你是谁、身在何处,都能获得任何想要的信息,而在以前,如果你没有时间、没有门路,或者没有朋友向你引荐各种新奇的事物,也许就不知道去哪儿找这些信息了”。

当我们不再亲自搜寻信息,而是交由算法根据我们的点赞习惯主动提供无限量的内容,这种交流其实会让我们感到不堪重负。这一变化发生于 2016 年初,当时 Instagram 宣布,时间线将依据“大家最感兴趣的内容”的优先级顺序显示帖子。

倒也不是说 PRESS 是种例外,毕竟,已经有数以万计的人们找到并且关注了这个账号。(我一旦开始撰写这篇文章,他们的帖子便一直出现在我时间线的顶端。)不过,PRESS 出售的书籍不是来自公共图书馆展会的烹饪区,就是出自 Mission 地区居民家周日摆设的车库拍卖。生活在加州奥克兰的艺术家 Tracy Ren 在疫情爆发后开始关注 PRESS。对她而言,在无法出门的日子里,打开 Instagram 便等同于随机浏览图书馆某一排书架上的某一本书。她近来一直在寻找关于中国传统建筑与家具的插图,尽管她中文并不流利,但视觉上的信息让她感觉自己与家人的故土联系在了一起。“(PRESS)有着自己独特的视角,这我看得出来。”Ren 说道。而有些 Instagram 账号只是一味展现复古的美丽照片,却并没有将这些内容与其背后的历史与文化元素联系在一起,这我也看得出来。

“西方有着特别先锋的一面,十分希望能走在各个行业的前沿,不管是硅谷还是手工艺,都是如此……我觉得这种趋势就如同钟摆的自然摆动一样。”Nassar 说。即便 PRESS 出售的物品都来自过去,经营这家店的人却并没有以过度美化的眼光看待需要拨号上网的过去。我尽管被称为 Z 世代,却一直因为怀念往昔而感到忧伤,不过,我也在学习如何在现实与屏幕之间的这方狭小空间里自处。

“我们活在后现代的世界,”Nassar 提醒我说,“就积极的一面而言,日光之下其实并无新事。”

Greta Rainbow 是一位来自美国西雅图的作家,现居纽约布鲁克林。

  • 文字: Greta Rainbow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20-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