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即是奢
对话印度尼西亚建筑工作室 DUA,论空间、传统及无纸设计革命
- 采访: Adriano Sack
- 相关图片提供: DUA

印度尼西亚建筑公司 DUA 于 2015 年诞生于首都雅加达,由 Ardy Hartono 和 Dimas Satria 联手成立,其作品被坐标柏林的建筑设计师 Roger Bundschuh 冠以“无比感性与优雅”这一评价。Roger 在德国德绍市教授建筑学,距离 Walter Gropius 于 1926 年设计建造的包豪斯大楼并不算远。 Ardy 和 Dimas 是他的学生,二人在他的指导下取得了硕士学位。Ardy 和 Dimas 在毕业后不就便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并被委任参与设计团队,为 2018 威尼斯双年展印尼馆出谋划策。两位业界新人并没有为了刻意吸引国际目光而打造高调的作品,他们选择的路线是 —— 几乎什么也不做。
2018 威尼斯双年展 Arsenale 展区,巨大的白色纸带以优美的弧度悬挂于其中一间粗砺的展馆中 —— 二人将这一设计称为“空之诗意”(Poetics of Emptiness),并为其附上了一段“宣言”:“这一纸质建筑具象化描绘了两大元素 —— 场地与重力。这两者是构建形状与空间的唯二决定性力量,而并非是主流认为的柱子、墙壁、屋顶等建筑要素。”二人将巧思匠心让这件作品成为了整个双年展最引人瞩目的亮点之一。他们并未依靠富丽堂皇的设计冲击观赏者的眼球,而是以质朴、看似传统却又几乎是革命性的方式在这个明星建筑师(starchitects)林立的时代发出自己的声音。“偶像的时代已经彻底终结,” Roger 如是说道。作为一名严师的他从不会随便开褒奖之口,除非作品实至名归,“DUA 正引领着崭新纪元的到来。”
在 DUA 极少量已经完工的项目中(在建筑的次元里,时间的流动慢到接近停滞),还包括一栋位于万隆、第一眼看去令人不明所以的小房子。房子窗户的比例令站在阳台上或是在屋内看向窗外的人显得奇大无比,十分不和谐。房子内部的所有墙壁以及划分空间的垂直间隔均被移除,剩下的只有高高的天花板,以及不同高度上的几个分区。这一建筑名为“4x6x6”,它为高密度地段如何建房这一难题(当然这也是未来全球所要共同面临的挑战)做出了绝妙而笃定的解答。“4x6x6” 展现了 DUA 兼具理性与诗意的设计手笔,以及难以捉摸的幽默感和打破常规的精诚之心。这一作品的照片似有若无地使人联想起德绍市包豪斯建筑的影子;在那里,年轻的学子们描绘着梦想的图纸,对建造一个更美好的新世界充满期望。DUA 的另一个尚未竣工的系列项目名为“发问进行时“(’Currently Still Questioning’ ),所传达出的信息直截了当:若想要悄无声息地改变世界,所提出的问题即是答案。
我专门采访了 Ardy Hartono 和 Dimas Satria ,和他们聊了聊威尼斯双年展、办公室饮食、对流通风设计的绝妙之处等话题。
Adriano Sack
Ardy Hartono & Dimas Satria
你们将威尼斯双年展的作品命名为“空之诗意”。“诗意”在这里的意思是?
我们发现“空”包含各种难以名状的特质,每一个人都会对特别的空间感有着自己的理解和印象。这些特质能够引发特定的情绪和情节,就像诗歌一样。
那为什么不取名为“空之政治”呢?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能够延伸出非常值得探索的话题,但是会和现有的内容完全不同。

顶图:“4x6x6” 设计房屋/空间,位于万隆,William Sutanto 摄。 本图:“Sunyata”(万物皆空),威尼斯双年展印度尼西亚展厅,Jonathan Gahari 摄。
威尼斯双年展的作品与印尼传统建筑设计有所关联。那么纸是印尼传统建筑中会用到的材料吗?
当然不是。参展作品的标语是“当建筑没有形态与形状时会是怎样?也许它在那一刻将被解放。”我们希望作品能够体现印尼建筑的灵魂,并以简单而微妙的方式将灵魂的特质呈现出来。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体现“空”的诗意、特质以及价值。在构思过程中我们触碰到了更深层次的意义,也从诸多先例中探索出了刚刚提到的那些特质。思考过后我们衍生出了灵感,决定将“空”的抽象价值展现出来。因此,我们将 Arsenale 现有的展区划分为实体和空洞、昏暗与明亮并存的空间,但我们想要让明与暗之间的分隔极尽微妙、细薄和精巧,薄得就像一张纸。
你们将参展作品的介绍称为“宣言”。“宣言”的意义通常在于传达推陈出新的声音。你们的设计带有革命的含义吗?
我们彼时的想法是想要引出一个话题,可能和我们的设计也是挂钩的。我们想要发出新的声音,但无意掀起巨响。
建筑领域哪些现状是你们想要改变的?
Ardy:要是建筑能够与其他事物建立联系就再好不过了!比如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通过项目、设计或是建筑氛围建立联系。我们认为艺术、音乐、歌曲、表演、电影都能够传递出信息、情绪或是故事。如果建筑也有同样的特质呢?
「我认为『空』就像音乐中的停顿一样,可以舒缓人心,也可以富有戏剧性。」
为什么你们认为“空”是必要的?
Ardy:我认为“空”就像音乐中的停顿一样,可以舒缓人心,也可以富有戏剧性。建筑中的空虚可以是一块用以憩息、珍爱、享乐和冥思的活动空间。
“空”这一特质常常在博物馆或现代教堂中得以体现 —— 空即是奢。这一点如何能够融入日常建筑之中呢?
我们期望日常建筑也能够流露出同样的奢侈感。在我们关于“空”的研究过程中,我们采访了不同建筑的使用者,大家的理解各有不同。一位身处传统集市的女士认为,空旷的场地有助于空气流通,亮度也会更好;日惹(印度尼西亚城市)画廊 Galeri Nasirun 老板喜爱“空”的原因在于,其画廊的室内空间即是亲朋好友相聚的场所。演员兼人道主义活动家 Mas Butet Kartaredjasa 对他的“Joglo”(爪哇传统木质建筑)下空荡荡的空间钟爱有加,他在那里度过每一天。

“4x6x6” 设计房屋/空间,2017

“4x6x6” 设计房屋/空间,2017
“空之诗意”这一主题是如何体现在万隆的“4x6x6” 这一作品中的呢?
“4x6x6” 位于人口高密度区域。我们的初始设想是以仅有 56 平方米的极小占地面积为基础,建造出一栋内部空间充足的房子。我们仅通过不同高度上的操作,进行公共区域和私人区域的划分。整栋房子基本来说就是一个没有物理隔断的“空”间,流动着、漂浮着。屋内的人可以从一个高度去到另一个高度,灵活使用空间。在极为拥挤的地段,“空”难能可贵。通常来说,人们倾向于不留白、最大化地利用空间,因此这栋房子是一个例外。没错,拥有这样的“空”也许就是一种奢侈。
你们在德绍上学期间,离包豪斯建筑很近。那些建筑对你们产生了哪些影响?
包豪斯建筑改变了我们思考问题的方式。能够近距离观察包豪斯建筑的感觉真的很棒,相比书中的信息,我们可以更加到位地体会建筑的细节和比例。
柏林有没有什么新建筑让你们觉得很有美感或者很有意义?
Ardy: 我喜欢 Hans Scharoun 设计的柏林爱乐乐团音乐厅 (Berlin Philharmonic)。除此之外, Peter Eisenman 设计的大屠杀纪念碑群(Holocaust memorial)拥有别样的氛围与深度,这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十分发人深省。还有 Max Dudler 设计的柏林洪堡大学图书馆(Jacob-und-Wilhelm-Grimm-Zentrum)也让我觉得很特别。
你们为什么将办公室设在雅加达?
雅加达可以说是一个极端。节奏很快,不确定因素可能也比较多。在那里,天天都有惊喜。最重要的是,当地的建筑和艺术生动多姿并茁壮生长中。

“HeightThatMatters”(高度决定一切),设计房屋,位于雅加达,2019
你们是在哪里长大的?
Dimas: 我在雅加达出生长大,童年时期做着所有小孩爱做的事:看漫画、踢足球。每年我的父母都会带我去爪哇岛的一座小城市 —— 日惹,我的祖父母曾住在那里。对我来说,一个难忘的地方大概是我玩过捉迷藏的一栋传统风格的老房子,或者是闲暇时漫步过的街道。
Ardy: 我在爪哇岛的万隆市长大,那是一座四面环山的城市。我小时候的家所在的街区繁忙而拥挤,但是人们彼此都认识。在搬去德绍之前,我从来没有过远离家乡。
青少年时期对你们的美学方面产生最重要影响的来源是什么?
Ardy: 我的姐姐是一位艺术家。因为她的关系,我开始接触图画本、日漫以及其他类别的漫画。我最先看的是 Hergés 的作品,那是一切开始的起点。
是什么人或事促使你们想要成为建筑师?
Dimas: 成为一名建筑师并不是(我的)最终目标。整个经历对我来说更像是一段旅程,在我学习建筑之后仍在不断向前延伸。
Ardy: 我是从爱好绘画开始的。还有一个原因,我小时候在万隆的家非常小,并且每次下雨都会漏水。所以我曾经的动力源泉便是为我的家庭建造一栋结实的房屋。
在 DUA 里各人的分工都是什么?
我们喜爱团队合作,包括大家一起brainstorm 、在设计上进行探索和发掘、绘图、相互给予评价和反馈等等。有的时候 Ardy 会做饭给大家吃,Dimas 带来他妻子自制的蛋糕;我们的同事 Wilusty 很擅长烘焙糕点。我们也在尝试找一个理想的时间让大家一起做些运动,但是还没成功。有的时候我们会组织“liwetan”(利瓦丹餐会) —— 大家会一起坐在一张长桌边上,或是席地而坐,享用香蕉叶包裹着的食物。
「过去的东西能够帮助我们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并重建二者间的友谊。」
现代主义建筑目前趋于“国际风格”(International Style),该风格强调全世界的建筑可以、也应该适用相类似的格调。与此相比,你们关注建筑中的传统元素所代表的重要性。那么印尼建筑的传统元素是什么呢?
谈到传统和自然,印尼是很多元的。印尼有超过 17 个岛屿,居住在海岸边、以渔业为生的人们将他们的房屋打造成船的形状;另一方面,住在山里的人们则将房屋建在桩柱之上,抵御野兽和洪水的侵袭。不管在哪里,他们都采用当地的材料来建房,就是那些能够很容易就从附近找到的素材。虽然并不是所有古老的传统与习俗都适用于当下,但是其中还是有许多值得学习的东西的。我们的祖先应对气候的手法就是最直接的例子,他们早就发现了通过遮挡物制造阴影、对流通风等设计的重要性。其他传统元素还包括位于建筑正前方或是环绕建筑的露天平台,或是能够快速排掉雨水、大角度倾斜的沥青屋顶,以及可以提供阴凉以及遮挡暴雨的大尺寸悬垂等等,这些都有着突出的意义。过去的东西能够帮助我们重新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并重建二者间的友谊。
本土建筑师如何能在国际领域形成影响力?
我们认为多元是一件好事 ——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可以通过彼此学到不同的东西。对于建筑来说,每一类具有象征性的设计都会折射出不同的地域背景、文化和传统等等。我们可以从世界各地学到东西,尤其是在当下这个时代,信息不但传递速度非常快,而且易于收集。
- 采访: Adriano Sack
- 相关图片提供: DUA
- 翻译: 刘怡公
- 日期: 2019-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