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纽约时报》图书评论员帕鲁尔·赛加尔(Parul Sehgal)共度阅读时光
关于隐私、人物写作及避免第一人称
- 发型: Durga Chew-Bose
- 摄影: Heather Sten

在她1973年的《独居日记》(Journal of Solitude)中,小说、诗人、散文家和日记作者梅·萨藤(May Sarton)准确地抨击了午饭约会这件事。“它们把一天的中心和早晨原本宽裕的工作时间都占据了。” 她写道:“午饭真的不怎么样。”
我对萨藤的诊断不能同意更多了、从电脑前走开、重新投入到世界中、聊天、保持明了、从菜单上点菜,这些都太具有心理破坏性了——然而十月初的时候,我却恰恰约了帕露尔·赛加尔(Parul Sehgal)在午饭的时候见面。赛加尔之前是《纽约时报书评》栏目的编辑和专栏作家。今年7月,在普利策获奖者角谷·美智子(Michiko Kakutani)决定从《纽约时报》的书评主编职位上退位之后,赛加尔加入到了时报的图书评论团队。美智子的离职被《名利场》描述为“英语世界最有权势的书评人。”而且值得一提的是,她在美国仅有的最后一家有着专门读书栏目的日报上保持了这一职位近40年。
“你是非常特别的一个。”赛加尔在我们入座到格林堡的一家由来自印度喀拉拉邦的老板开的意大利餐厅时说道。“我白天的时候是不离开屋子的。我丈夫跟我说,“你去哪呢!?”除了暂停了她的工作日时间来见我之外,她还在赶一篇关于希薇亚·普拉斯(Sylvia Plath)首本书信集的稿子。面对面的时候,这位36岁的评论人尽管滔滔不绝,但语速并不太快,只是有时会听不清她说的最后几个字。即便最后几个字的发音含糊不清,但她要表达的意思却很明确。审慎而达意。“我要把这个想法再酝酿一下,”她在说到一个尚未形成清晰轮廓、表达到一半的想法时肯定地说道。似乎没有什么比那些狡猾而游荡着却暗示它们即将成型的想法更对赛加尔具有诱惑力了。这恰恰强调了她毫不浪费的态度。
赛加尔的写作是非常清晰明确的,但她并没有让评论文章的功能性而掩盖了她的文采。例如,在谈到人们对作家达芙妮·杜穆里埃(Daphne DuMaurier)作品的崇拜,如其1952年的短篇故事《鸟》时(该小说后来启发了希区柯克的电影改编版本),赛加尔写道:这片小说让人觉得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每个字句都似乎是被准确无误地管理执行并输出的。让你觉得就像是接受了一次精准的皮下注射。”在一篇关于玛丽·盖茨基尔(Mary Gaitskill)的人物简介中,赛加尔形容作者的文字是“吞吞吐吐,小心翼翼,仿佛她站在证人席上发表证词一般。”在写到艺术家玛丽莲·敏特(Marilyn Minter)时, 她把艺术家炫酷的风格总结为对“个人和感觉宣泄”的庆祝。在谈到关于移民故事类小说的“辛酸悖论”时,她怀疑为什么“一个涉及面这么宽广的题材类型……却会被评论家们嘲讽为狭隘。”即便是在向我描述她自己14个月大开始学走路的女儿时,赛加尔都形容地栩栩如生而、精彩异常:“她就像一只章鱼一样,触手无处不在。”

在赛加尔在《纽约时报》的《初言》(First Words)专栏中,在谈到优越性及其重要性的贬值,文化挪用,或是关于用“幸存者”取代“受害者”的修辞使用,以及在2015年“无暇”一词的使用频率时,赛加尔重新讨论了今天流行词的使用和对语言文字的腐蚀;将意义、意识形态的先例,和从前很少被拿出来重点讨论的角度重新情境化。她的评论文章并不会让人觉得辞藻华丽。赛加尔发现其中的线索,邀请她的读者们不光是看她所看到的,更让人佩服她对于她的发现所做的呈现。
赛加尔对创作不同写作类型的作家们的追求,和他们共同分享的奇怪倾向如此精确而敏感,即便是被最多人评论过的书,被她评来都是如此独立无二。像是一次截击。在对阿兰达蒂·洛伊(Arundhati Roy)20年后首次回归虚构小说的写作——《终极快乐管理部门》一书,赛加尔在她今夏在《大西洋》杂志上发表的书评中写道:“在这本书中你不会遭遇受害者,即使是最微小的角色也被赋予了鲜明的性格。从洛伊因同情心而激起的想象力中跳跃出一种对道德的紧迫感——毕竟,人们如果没有想要保护世界的渴望又怎么会懂得欣赏世界呢?而且远远不应该是通过战争或政治迫害的方式去保护,而是从更加自然而隐秘的现象:遗忘。”赛加尔对于洛伊的小说的质疑/评论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来说明她把文学批评不仅局限于与作品的成功或缺点的评价,而是更高地把它放置于文学传统之外讨论其更广泛的价值。艺术和艺术批评如何能够提供对作品理解更鲜活的方式,而不只是局限于一个人在这个世界如何成为自己。并且更紧迫地——如何关注问题。


关于成长过程
我出生于华盛顿郊外。我们经常搬家,每三年搬一次。我小时候在新德里,马尼拉,布达佩斯都生活过。我那时候我老以为我们家在跑路,因为每次搬家都总是很突然。我记得我9岁的时候,我妈在马尼拉我学校的图书馆找到我,然后跟我说,“好,我们今天得早点回家打包收拾东西。”然后我问,“又要搬去哪?”她说是印度。那时的生活就像是电影里的跳跃式剪辑一样。
关于呈现和保护自己的时间
我对大多数形式的自我暴露过敏。很可能是因为作为一个印度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让我特别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我觉得我想说的是“引人注意”而不是“自我意识”,可以把这两个词转换一下吗?】但我觉得那更多是直觉型的。我就是特别有自我保护的意识,而且天生就很低调隐秘。我当旁观者要比当被人观看的对象开心地多。不过话说回来,是谁说的来着,唐纳德·威尼科特(D.W. Winnicott)吗?他说作者是一种想要躲起来然后被人找到的人。我觉得很多人都是这样,不光是作者。我在和我女儿玩的时候意识到,特别有意思,人们会玩的第一个游戏就是“遮脸游戏”。你看到我吗?你看不到我。看到了、没看到。或是“捉迷藏”。许多我喜欢的作家都是这种类型。我住在玛丽莲·梦露以前住过的公寓对面。她是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她几乎像是有强迫症一样地描写贝壳和公园,以及如何和人保持距离。

关于决绝地写作
我只在乎把工作做好。对其他事情没有任何野心。我大概是世界上最懒、最不喜欢社交的人了。而且我对批评家那种惩罚性的权力没有兴趣。你知道,那种类型的评论家——那种喜欢骂骂咧咧,自任命为要保持生态系统清洁的评论家。那种是我最不感兴趣的事。分类学和人们如何阅读、为什么阅读毫无关系。我只是享受批评的工作本身——更靠近文本,接近语言。不要误解我——写作是世界上最他妈糟糕的事了,但是在所有的斟酌修改和拖延之后的满足,和不管你需要做什么才能进入的深入思考的状态,那些才是我在意的部分。
关于专业质疑
总得来说,我觉得对语言敏感、刷新和保护它都很重要。让人关注一本有价值的书也一样重要,但有时候那种功能性变得不重要。我就是喜欢想着书和批评的可能性,那些你可以穿插进去的小故事情节,我特别在意那些东西。它给我一种非常到位,非常特别的快感。
关于传承
我的族人是在印巴分治期间从巴基斯坦迁徙到印度的难民。我父亲就是在迁徙的路上,在他家人在前往旁遮普的途中,在西姆拉暂作休整时出生的。和当时的很多人一样。我妈的家族是来自德里和阿姆利则。我的外祖母们都很早就结婚了。其中一位在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就嫁人了。她从没受过正式的学校教育,而是自学了识字。我总是觉得他们就在我身边,站在我身后看着我。我可以拥有他们从未有过的东西——一个靠脑力劳动的生活。倒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教育自己或为他们家人的教育而努力拼搏。这完全是我的主观投射/臆断,但我觉得我能够感受到他们为我高兴。正因为有着这样牺牲式的家族历史,我的家人从来不会给我结婚、生小孩之类事情的压力。最大的喜悦在于思考,学习和看这个世界,这些才是最紧迫的事。当然我的固执也算是有所帮助。我不确定任何需要让我以任何方式升华自己的压力长期来说会成功。


关于恐惧
我不断地逼着自己做不那么愉快的事。任何我害怕做的事我都要去做一遍。我很变态地对把自己逼到一个害怕而且不舒服的位置上瘾。不过随着年纪变大,现在这样的情况已经变少了。也许是因为我在生活里自然的爱好只是玩味句子。这种对冒险的吸引是让我在桌子之外看到生活里更多事的一种方式。
关于动手第三稿
哦,那是最好的部分!最好的。然后你出门走一走或是洗个澡。接着你回来继续推敲打磨那些词句,直到让句子闪闪发光。你就是为了那才活着的。
关于人物简介写作
我正在写一篇我觉得挺难的人物写作。对我们这些写批评的人来说,通常我们的写作角度都是基于争论的,所以当你写出一幕场景的时候是非常愉快的事。但是写作中情感的发展和保持,我觉得挺困难的。而且很吓人。我觉得人物简介写作中最让我害怕的事在于——通常文章似乎取决于一个姿势、一个瞬间,当作者逮到对象呈现出最真实的自我的时候——那一自我流露的瞬间(通常也是他们愤怒和脆弱的一刻),这让我觉得很复杂和恶心——就像是在打量可以下手的对象。但同时,这样的文章又很引诱人去写,而且不可否认读起来会特别有味道。
关于被认为是专家和权威
在成长过程中我主要都是靠自学的,也因而拥有了一种自学者所自赋的权利——相信只要热爱并努力工作,你就可以自由而随心所欲地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所以,我不会从专家的角度来看待,而是通过好奇心和扎实地工作。我进入这个行业挺晚的,也没有什么文学的背景和谱系。我写过的第一篇文章是为了申请哥伦比亚大学的艺术研究生项目才写的。在那之前我从没写过什么东西。我相信我是可以做到的。我相信我可以找到办法。
关于未来项目的计划
长期计划方面,我正在写一些较长的文章,还有一个关于一本书的模糊想法。但眼前的任务是你得把每一篇文章都当作是唯一的一篇来写。它需要有那种能量。用你现有的最好的材料,耗尽你自己,享受它。我不想要读别人写的不温不火的写作。对于评论家或是任何作者来说,你的第一要务就是抓住读者的注意力并保持它。你所有精彩的想法和微妙的解读如果没有人在乎去读就根本没有意义。终极来说,你的任务是让人一直读下去。一句一句地读。你需要牢牢抓住他们。一句一句地抓住。展示权威性。书值得这些。


关于写作虚构小说
不行。我试过了。就那样吧。我觉得对你所在行的事给予更多的注意力更重要。这也是我试图跟我的学生们说的——不用怀疑那些自然涌现和你可以信手拈来的东西。
关于以第一人称写作
有一次我在写一篇关于种族和语言的文章,我的编辑跟我说,“你在试图通过你可能见过或发生过的事来暗示些什么,但你能不能直接把自己就放到这篇文章里?”对我来说,以第一人称写作非常困难。太痛苦了。我通过巨大的努力才悄悄地把一小句我自己的经验藏了进去。太羞耻了!我几乎觉得那是方向感的问题,就像我为什么走路的时候左脚比右脚更用力?我不知道,就是感觉非常自然。有一种我在写作中生活的方式,或是我所学会的在写作中生活的方式,即和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保持一种置身于外的感觉,那感觉特别美好。
关于成功地用第一人称写作的作者
希尔顿·艾尔斯(Hilton Als)是黄金标准。他不会写对他来说不重要的事。即使文章中不出现他个人的故事或观点,他的情感和感知也弥漫在其中。即使他没有在谈论他自己或他家人的时候,他也会找到一种方式让我感受到他的存在。他逃避着我。我很喜欢这样。那是很难做到的,要像那样保持一个人的神秘性。那是你在和你很感兴趣的人聊天完之后会有的一种非常美好的感觉。你们聊得来,然后又分别。我还没有抓住你,我抓不住。我不认识你。但我现在有这些东西——不多的几个姿态,让你的声音变得轻快。我有这些。
Durga Chew-Bose 是 SSENSE 的资深编辑。她最近发表了处女文集《太多而不在情绪》( Too Much and Not the Mood )(由Farrar, Straus and Giroux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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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摄影: Heather Sten
- 发型化妆师: Rachael Ghorbani using Chanel Les Beig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