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遗珠:亚文化何去何从?
在算法时代倾听来自地下王国的声音
- 文字: Big Freedia、Sasha Geffen、Jockum Hallin、Kevin Hatt、Dean Kissick、Trace Lysette、Bernadette Van-Huy
- 制图: Skye Oleson-Cormack

眼下正值九月,每到这个时节,总让人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这个星期的专题中,我们聚焦让这个世界维持运作的各种小型系统,我们加入或选择群体的方式,以及我们彼此之间、之上与之中存在的泡泡。这些故事细腻又独特,诉说着各种被视为归属的全新所在。
曾几何时,亚文化还算是种实实在在、有迹可循的东西。过去提起这个名词,大家脑海中浮现的往往是反战标志、人体穿孔、及腰长发、夸张妆容、纹身、莫西干发型和黑色机车皮夹克,还有补丁和徽章、格子花呢和厚底鞋。如今,时尚产业马不停蹄地制造大量亚文化风格,炒至高价,互联网更是迫不及待地照亮文化产品的每个昏暗角落,渗入每道缝隙。几乎每一位时尚设计师都多少会标榜自己的作品中融入了某些亚文化元素。而每当网上出现某种新颖的亚文化,只要其定位清晰或是地域风格明显,便能凭借其原创的特色脱颖而出。既然如此,在这个算法当道的年代,亚文化又该何去何从?我们将通过七个故事,了解亚文化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Trace Lysette
我第一次直面亚文化,是十几岁时去参加变装舞会。那时我初出茅庐,离开了原生家庭,在纽约独自闯荡,四处寻找归属,渴望有一个地方能够接纳我、认可我。舞会文化满足了我的愿望,不仅使我对生活有所期盼,也让我得以释放创作能量。我的变装处女秀是在十七年前。之后,我有将近十年时间都在一个变装家族中充当“妈妈”的角色,接着又帮忙建立了另一个家族。现在,我觉得是时候将火炬传递给下一代了,但我不会走远,因为变装文化与我形影相依。
「亚文化一旦成为主流,还算得上是亚文化吗?我忧心的是,亚文化开始被大众消费后,是否还能保持本真和完整。」
事物变换或发展屡见不鲜,稍有差池,便会失去原来的纯粹特质。与此同时,互联网正将这种文化传播开来,让许多人找到了归属。如今,Youtube 上的舞会视频片段越来越多,往往周六刚参加的狂欢夜,没过多久便能在 Youtube 和 Facebook 上看到视频,让人叹为观止。这些全新发展让人大开眼界,也为舞会文化中不为人知的地下圈子带来名气。对于一名跨性别年轻人而言,这是个让人激动、振奋又胆怯的时刻。以前要是想看变装舞会,只能去买 DVD 或录像带,而且也不是随处都有卖。如今舞会文化风靡全球,既是件好事,但也如我刚刚所说,会让人有些担惊受怕。文化交流应该是种分享,而非笼络。
在我看来,亚文化常常历尽考验才得以生存下来,因此,能够欣欣向荣也顺理成章。只要人能保持千般百样的个性,亚文化总能找到出路。Z 世代(是这样称呼的吧?)展现了许多反抗世俗规则的勇气,我觉得那也是成长的一部分。我认为亚文化并不会那么快就消亡。反正我可不希望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Trace Lysette 以其在广受好评的电视剧《透明家庭》(Transparent)中出演的角色而闻名。她还参与了 Jennifer Lopez、Cardi B 和 Constance Wu 主演的《舞女大盗》(Hustlers),Tarell Alvin McRaney 制作的电视剧《戴维成长记》(David Makes Man)以及即将上映的独立电影《男孩来自金星》(Venus as a Boy)。她目前正在制作一档名为《特朗普国度的跨性别人群》(Trans in Trumpland)的系列纪录片。不论是在好莱坞还是好莱坞以外的地方,她都一直坚持为跨性别人士和边缘群体发声。
Bernadette Van-Huy
我(在纽约皇后区法拉盛)上初中一年级时,学校里有个痴迷新浪潮的女生。同龄小孩都流行穿 Jordache 超紧身牛仔裤、留着层次分明的飘逸长发,她却喜欢穿男士长大衣,发尾剪成整整齐齐的一刀平,挂着军装风格的斜挎包,十分特立独行。到了初中二年级,另一个女生也颠覆了大家的想象。我们从未见过像她那样的女孩 —— 如模特般完美无瑕,仿佛径直从某本大家都前所未闻的时尚杂志中走出来的一样,令人琢磨不透。其他小孩尽管不太理解她的风格,倒也不至于因此冷落她,她不像朋克那样抵抗一切,而是让大家领略到了日常平凡装束所能达到的更高境界,让人眼界大开。有一次,她就这么穿着拖鞋侃侃而谈。大家对她说的内容大多一知半解,但都被她光芒四射的魅力折服。
「我想,我们谈论的亚文化,其实是指将外形和兴趣爱好作为某种反叛的手段。」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亚文化鼎盛时期就是这样。之后,主流社会逐渐吸纳亚文化,如今则已将其纳入社会共同价值体系之中,而那些没兴趣参与亚文化的人倒是显得有点跟不上主流文化了。
Bernadette Van-Huy 是一位艺术家兼摄影师。她在 1994 年联合创建了艺术时尚团体 Bernadette Corporation,该团体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推出的同名服装品牌及之后的艺术作品都在文化艺术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Bernadette Corporation 在 Greene Naftali 画廊、Gaga 画廊、纽约 Artists Space 美术馆、伦敦当代艺术学院(ICA London)及 纽约惠特尼博物馆(Whitney Museum)等多家场馆都举办过展览。
Sasha Geffen
每当我倾听他人,感到内心世界 —— 也就是我身体之中那块粗茬且怪模怪样,大约能打上“跨性别”标签的部分 —— 有所共鸣时,我听到的其实是某些不对劲的细节:嘶哑颤抖的嗓音、跑调的合成器、动图里花掉的像素痕迹。这些特征本身不算亚文化,更何况,跨性别也从来不是一种亚文化,但这些特征确实引导我找到了同伴,帮助我更透彻地了解自己。这些人中有艺术家、作家、音乐家,他们的作品反映出我们在社会制定的分类标准之中没有一席之地的那种惊慌与恐惧。
在网上,很多跨性别人士依靠一次次 GoFundMe 募捐勉强维持生计,在这个群体内部得到认可就成了生死悠关的事情。我们是否付得起这个月的房租,完全取决于是否能得到关注。我们将(温和的)跨性别形象当作商品推销给愿意掏钱的顺性别观众。
「人们在网上发布打着标签的自拍,希望为其他同样在自我表达困境中挣扎的人带来些许慰藉,然而,Instagram 的算法一边迭代,一边在蚕食这些内容。」
想要在网上摸索出一条独特的文化道路,就等于开启一场与主流资本平台之间的谈判,他们完全掌握着我们的形象、话语以及我们创作的音乐。
面对试图将我们按照大众既定印象分门别类梳理的算法系统,我们要如何瞒天过海,并在此过程中辨认出彼此的面目呢?我的解决之道,便是在主流文化里寻找失灵的部分,这些部分能够抵消算法,使其无法将我们分类后,又反过来向我们推销牟利。我在困惑中摸索,又在其中找到了自我。
Sasha Geffen 是《Glitter Up the Dark: How Pop Music Broke the Binary》的作者,本书已由得克萨斯大学出版社(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出版,其同时也为《滚石杂志》(Rolling Stone)、《艺术论坛》(Artforum)、《国家杂志》(The Nation)及乐评网站 Pitchfork 等供稿,目前生活在美国科罗拉多州。
Kevin Hatt
尽管与上世纪七十年代繁华喧嚣的文化中心纽约相距如此之近,我的郊区生活却没和亚文化沾上一点儿边。我想那些习惯了郊区生活的人,包括我父母在内,大概是乐于安身在这样平淡无趣而又安全的地方。1976 年的夏天,我漫无目的地切换着电视频道(虽然一共也就七个频道),看到了 PBS 放的一部名为《裸体公仆》(The Naked Civil Servant)的电影,是 John Hurt 主演的 Quentin Crisp 的传记片。在那以前我从未见过也不认识任何同性恋,至少这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于是我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Quentin Crisp 艳丽夺目的打扮和聪颖过人的天资让我深深着迷,大屏幕上的他身为男同性恋为得到世俗认可不懈抗争,竟使我产生了极大的共鸣。Quentin Crisp 的故事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可以说,是这部电影为我打开了同性文化的大门,尽管在当时那只能算是亚文化,尤其是对我这样 —— 在视异性恋为正统的郊区长大 —— 的男孩而言。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有幸在 Quentin 来到纽约时与他当面交谈了几次。有时候,我在聚会上看见他独自坐在一旁,注视着那些恣意狂欢的年轻人。这样的画面总令我不禁感叹,他这一生的努力为多少像他一样的年轻人铺平了道路。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刚到纽约,闹市区正流行一种以艺术、音乐和时尚为重心的亚文化。
「大家从各地赶来参加派对,当时去这样的活动不是为了捞金,因为人们不用花很多钱也能活下去。」
人们更注重相互交流、分享创意。我觉得尽管亚文化依然在不断发展壮大,但早已今非昔比。过去没有互联网的时候,做这些事要历经重重困难 —— 要敢于冒险,怀着寻找志同道合之人的目的去认识别人,但如今谁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找到感兴趣的亚文化,不管个人是否乐不乐意,这些小小的社群都会自行变化发展。我并不是说亚文化会就此消亡,反而觉得是互联网使其保持活力。未来就在眼前,如今想要接触到亚文化真是前所未有的简单,但这些亚文化的面貌肯定和以前的完全不同了。
Big Freedia
我认为亚文化一直存在。有了互联网之后,亚文化在数量上减少了,但是地下文化依然是艺术乃至我们整个世界的一部分。亚文化的定义,就是指尚未被主流领域探测到(的一种文化),一旦被发现,变成主流,就不再是亚文化了。电臀舞过去是美国新奥尔良夜店里表演的一种街舞,现在人人都会来几下。这显然有利也有弊。我们希望电臀舞能流行起来,但也不希望主流文化冲淡了这种舞蹈原有的特质。
「我只希望那些挪用亚文化的艺术家能够向原创艺术家们表达敬意。」
我觉得现在意识到需要这样做的人确实多了起来。
被誉为“弹跳音乐女王”(Queen of Bounce)的 Big Freedia 生活在新奥尔良,是一位嘻哈艺人,也是弹跳音乐面向世界的文化大使。她在 Beyoncé 的格莱美(Grammy)获奖单曲《Formation》中献声,参与了德雷克(Drake)的专辑《Nice For What》的制作,还撰写了一本广受好评的回忆录《Big Freedia:上帝救赎变装天后!》(Big Freedia: God Save the Queen Diva!),由 Simon & Schuster 出版集团旗下的 Gallery Books 出版。
Dean Kissick
我在 1995 年时买了 Smashing Pumpkins 的专辑《Mellon Collie and the Infinite Sadness》,还从老家牛津(Oxford)的市立图书馆借来了 Pavement 乐队的 CD。当时街上就有人滑滑板。十一二岁时,我在同年级的同学开始在学校里兜售大麻之前就已经读过教育类 NGO Erowid 发表的有关天然药物的文章,还会去树林里搜寻毒蝇伞。这些其实都是美国浪人文化(slacker culture)的一部分。我十几岁时还想成为美国校园主题电视剧里那种经常嗑药的人,并且深受病态美与纽约时尚世界的吸引。我会去城里的报刊亭寻找《The Face》与《i-D》等杂志,对杂志上那些体重过轻、病态又茫然的模特一见钟情。1997 年,正与模特 Jaime King 约会的摄影师 Davide Sorrenti 死于海洛因吸食过量(或者说,当时大家以为他死于海洛因吸食过量),我那年刚好 14 岁,那时觉得这是全天下最耀眼的生活方式。我也想吸食海洛因、与模特约会,并且生活在纽约的杂志世界里。无论如何,我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是经由这样的欲望塑造而成的。
大约十年前,我从《i-D》离职,搬离了伦敦东部,那个时期,我感觉亚文化一片死寂,人人都是 hipster,自以为特立独行,实则大多特别无聊。到处都是独立乐队、法兰绒衬衫,女孩子则都穿着打底裤,如此绝望又可怕的文化,再怎么夸张地形容都不为过,比现在糟糕多了。如今,我们不再属于同一种文化,社会已经分裂为成千上万个碎片,每个人都活在各自与世隔绝的地狱之中。和我们的 iMessage 群聊相比,妈妈辈参加的 Facebook 群组很可能要古怪暗黑许多。所以说,亚文化之所以在消亡,是因为与其相对的一整个主流文化早已不复存在。
「或者说,可能现在什么都是亚文化;任何奇形怪状、令人沉迷、阴郁忧伤且荒谬至极的事物,都属于亚文化。」
简直无处不在!
大家不再依靠着装风格与喜欢的文化来展现个人风格,转而在网上寻找表达方式,并且更注重各自的政治意见、对于世界乃至各自身体的看法,借助各自的观点在世界上寻找与自己相似的人群。作家 Caroline Busta 最近在《万花筒》(Kaleidoscope)上发表了散文《造就虚空:2010 年的艺术世界是如何在支线回复中迷失方向的》(“Influencing the Void: How the 2010s Art World Lost the Thread”),她写道:“不管是‘吹哨人’文化的兴起、信息泄露……还是社会性别与表现等问题,不管是音乐中的‘概念电子乐’(conceptronica)……还是时尚中的迷因式潮流……乃至此起彼伏的播客文化,以及无休无止、光怪陆离甚至时而烦人的聊天室(Virgin/Chad 之类的迷因就是从这些平台涌现出来的),率先出现学术理论的地方似乎成了夜店、音乐、互联网乃至时尚世界。”这些场所与空间成了理论的诞生地,同时也是亚文化兴旺发达的所在。
回顾二十世纪一十年代,我认为 Tumblr 与 4chan 这样的网站对于亚文化发展而言至关重要。我感觉当下各种 Subreddits 与 Discord 聊天室也起着相似的作用,各种同道中人因此找到了归属,不过,由于我不属于这样的群体,所以我也不是很确定。
在纽约,许多人都会在大街与公园这样的公共空间聚在一起,但与以往相比,大家都没有那么喜欢随手拍了,也不会显得特别高调,没有人会在网上发布照片或视频,也不会发各种邀请。夜间的活动重新变得神秘起来。也许有人会将其视为某种复古潮流,类似那些在公园与紧锁的大门背后进行的活动。人们在现实之中口耳相传活动的消息,或是在温热的夏日夜晚无意间路过码头时闯入,或是通过一串地址与门牌号一路找过去。这样的活动不动声色地回归地下世界,随兴所至、贪图欢乐、令人摸不着头脑。
Dean Kissick 是《Spike Art》杂志的驻纽约编辑,每月会发表专栏《下行螺旋》(“The Downward Spiral”)。他同时也与艺术家 Amalia Ulman、Cécile B. Evans、Irena Haiduk、Julien Nguyen 及 Laure Prouvost 等共同开展合作项目。
Jockum Hallin
1990 年,十岁左右的我从朋友的哥哥那里借来了激流金属音乐的唱片。一年以后,我又从另一个人那儿买了一块二手滑板,买的时候,对方还附赠了一盒卡带。
「卡带的 A 面是 Nirvana,B 面则是 Rage Against The Machine,我完全被征服了。」
1993 年,我喜欢上了硬核摇滚,我的世界也因此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搜罗到各种瑞典乐队创作的优质唱片,而这些乐队就来自我家的周边地区。我随后开始去那些小镇看演出,被各地观众的气场深深吸引。我当时觉得自己认识的所有小孩子要么在搞乐队、搞演出,要么就在搞乐迷杂志。我于是开始学吉他,八年级时组了自己的第一支乐队。第二年,我们在学校迪斯科舞会上举办了首次演出。我之后开始跟随硬核摇滚乐队及后朋乐队一起到处巡演,直到 2004 年,我与 Cristopher 组建了音乐厂牌 Our Legacy。随着公司慢慢发展,精力有限的我不得不做出选择,最终离开了乐队。我还是有很多搞乐队的朋友,也一直会关注各个新老乐队,只要他们来附近演出,我都会去捧场。我去年在巴黎时装周期间观看了硬核朋克乐队 Turnstile 的演出。
亚文化不仅意味着交易与生存,还包含互动。亚文化往往是人们对于当下世界文化、经济与政治现状的一种反应或回答。照眼下这样的局面发展,亚文化的未来一片光明。
Jockum Hallin 是瑞典斯德哥尔摩音乐厂牌 Our Legacy 的联合创始人,也是时尚品牌 Our Legacy Work Shop 的创意领袖。
- 文字: Big Freedia、Sasha Geffen、Jockum Hallin、Kevin Hatt、Dean Kissick、Trace Lysette、Bernadette Van-Huy
- 制图: Skye Oleson-Cormack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20-0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