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是否也有一张
古旧的小木凳?

用手工艺品填满的空间的每一处角落是灵性的审美还是虚伪的填充?

  • 文字: Max Lakin

1925 年,艺术评论家柳宗悦在发现江户时代的木喰佛像后,深深为之吸引,进而意识到质朴的手工物件能带来视觉和精神上的愉悦,足以缓解快速都市化造成的生活压力。与鉴赏一般艺术品感到的愉悦有所不同,这是一种源自实际用途的美。他将此美学称为“民艺”,也就是“民俗工艺”,旨在赞美具有功能性的家用物件,比如布料、餐具、陶瓷等等,这些物品往往由不知名的工匠制成,深具地方特色。对柳宗悦而言,这些物件的存在“超越了美丑”,其纯粹直率的特质也相应地让这些物品显得无比崇高。

如果你曾经在 Instagram 的某些角落沉浸多时,浏览一路刷不到头的居家布置美图,你可能会发现,藏在各种 Serge Mouille 悬臂壁灯、经典的 Wegner 椅背后的便是一种对这类手工物件的独特迷恋。一把小巧粗犷的原木凳子,一块精心铺盖着的拼布,乃至一个展现日本侘寂美学的陶杯在晨光的照射下散发出(荒唐的)启蒙之光。这些物件的设计呈现出一种对现代主义的松散诠释,其中减少了简约明亮的原木元素 —— 这种二十世纪中期的斯堪的纳维亚现代主义已被蹂躏至几近面目全非 —— 如今我们见到的是更随兴的模样,创作之中刻意强调欠缺完美又简朴的手作特征。

不确定性往往是激发改变的动力,所以人们自然而然地开始抗拒像宜家(Ikea)这类奉行线条简单、机械化量产美学的零售商。宜家向来致力于向美国人宣扬欧洲式平易近人的实用设计,与宜家一脉相承的高端品牌 West Elm 则进一步将这种概念变得更容易为大众消化。另一方面,透过 Instagram 的美化,这一支风格更为粗犷的现代主义派别也反对所谓的极简主义。我们早已熟知,作为开明消费主义的美学里程碑,一度大受欢迎的极简主义最终发展至过于商业化的境地。现在,取而代之的是 Tiwa Select 和 Cholo Clown 等网络商店,这些网店专卖古老的日本能剧面具,以及售价 650 美元一组的陶制“器皿”等“拾得物”(found object),被品味随时都在流动的都会年轻人视为更有灵性的选择。

这些物件的设计呈现出一种对现代主义的松散诠释,其中减少了简约明亮的原木元素 —— 这种二十世纪中期的斯堪的纳维亚现代主义已被蹂躏至几近面目全非 —— 如今我们见到的是更随兴的模样,创作之中刻意强调欠缺完美又简朴的手作特征。

这些手工艺品确实能带来安心感,但其风格却过于迎合那些认为大型零售商的设计过于平淡,因此配不上自己的消费者(尽管现在这些厂商也因应流行趋势,推出了 800 美元的“原始器皿”拓印图之类的商品),即便这些人的消费方式本质上其实没有改变,还是跟以前一样冷漠无情。这些消费者旨在将居家用品抬升至艺术品地位,却无意消化艺术品可能包含的复杂起源和历史。让美丽的作品变得更亲民确实有好处,长远而言,这样可以动摇拍卖行的主导地位,增加艺术市场的流通性。Amie Siegal 于 2013 年拍摄的影片《Provenance》就出色地表现出了市场上的这种反动循环,她追踪一批从印度昌迪加尔(Chandigarh)的废弃仓库找到的现代主义风格 Jeanneret 椅,看着它们经历沸沸扬扬的拍卖过程,最终落脚于伦敦或纽约某个附庸风雅的客厅。线上古董店似乎是打破恶性循环的出路,却也助长了歪风。如果轻轻点击一下按键就能买到一堆上世纪四十至八十年代的日本老餐厅火柴盒(Tiwa 近期推出的商品),人们在其中投入的情感必然相当淡薄,交易上的阻碍甚至更少。当然,火柴盒很畅销,但我纳闷它们的新主人会如何处置这些承载着不属于他们的回忆的时代纪念品。

随着愈来愈多人必须待在家里,我们在日常中也逐渐将视线聚焦在对生活环境的不满上。从前可以出游或去餐厅吃饭的时候,我们能够容忍的某些小缺陷如今却越来越难以忍受。装饰自己的窝不再只是一种爱好,反而更接近维持生存的必要技能。当我们不得不整日与上百万件相同的事物相对无言,我们的心理状态也因此受到影响,压力随之增加,甚至将其视为负担。因此,家居潮流转向更精致的装潢风格实属意料之中。千禧年世代大力鼓吹“重质不重量”的消费,然而,这一派假清高的言论却如同一场言词空泛、无止尽的 TED 演讲,没完没了地羞辱选择便宜的量产型家具的消费者。

除此之外,将独特的民俗艺术与其文化背景分离,加以美化并套入 Instagram 一格一格的风景,整个行为非但不正派,甚至有殖民主义的意味。“拾得物”这个名词本身包含了“被谁拾得?”这个问题。这些东西究竟为谁所有?显然,任何拥有个人公寓的人都能成为哥伦布,一再地重新布置家中的小角落,任意摆上几把非洲风的木凳。Airbnb 的商业手法上也可以找到同样缺乏道德的态度,他们承诺要与使用者的世界建立更亲密或有深度的连结(万年不变的“全球公民”谎言),然而,他们真正做到的却是在世界各地引发住房危机。家具品牌 Tiwa Select 的经营者 Alex Tieghi-Walker 曾经担任 Airbnb 的创意指导,这不太可能只是巧合。

出生于圣菲(Sante Fe),定居纽约布鲁克林的室内设计师 Jonny Ribeiro 是 Cholo Clown 的经营者。他认为他卖的物件通过“保存并融入个人的世界脉络而重获新生”。另外,他还在文章中将自己这样的人称为“这些文物的保护者”。可是,这两种想法互相矛盾,重新为文化建立脉络势必会消除至少一部分的原初历史。有些 Cholo Clown 的商品会隐去各种来源和出处,只标注一位艺术家的名字,比如“古木拼图块模具”(售价 850 美元)或“金发女人的油画像”(售价 450 美元),实在难以辨别真伪。

没有人清楚这些 Instagram 内容创作者对二十世纪初期的日式美学运动的了解有多深,而这一点其实也不重要。光是简化的商品陈述和高昂的定价就足以证明他们与民艺美学的精神背道而驰。

Ribeiro 也在其他品牌发挥过创意。他曾为 Ralph Lauren 在科罗拉多州的私人庄园进行室内设计。这座由美国创业精神代表的 Lauren 打造的庄园体现了对西部生活的终极幻想,其中还蕴含了 Lauren 的世界观:作为一名来自纽约布朗克斯区的移民小孩,他最终却成功建立了触及所有消费面向的“生活风格”。目前 Ribeiro 的目标并没有这么宏远,但只要看过他的商品库存和 Instagram 的行销策略,我们依然能从中看出他开创全方位风格的意图,而且,这是一种由神秘生物雕像和 Ligne Roset 的 Togo 沙发(深受创意总监欢迎的单品)构成的风格。没有人清楚这些 Instagram 内容创作者对二十世纪初期的日式美学运动的了解有多深,而这一点其实也不重要。光是简化的商品陈述和高昂的定价就足以证明他们与民艺美学的精神背道而驰。除了实用性以外,民艺美学的另一个重要准则是物件应该要在大众之间流转。“社会不应该为制造出一个只有少数人能获得的产品而感到骄傲,”柳宗悦曾说过,“我们不应该致力于将金钱价值与美感划上等号。”这股潮流非常有吸引力,品牌只需要在他们的品牌形象图片中加入一些现代主义设计单品,即可营造出昂贵的精致感。他们针对上层阶级的美学去打磨并营造某种对原始自然的迷恋,并且将其奉为好品味的标准。

这股潮流非常有吸引力,品牌只需要在他们的品牌形象图片中加入一些现代主义设计单品,即可营造出昂贵的精致感。他们针对上层阶级的美学去打磨并营造某种对原始自然的迷恋,并且将其奉为好品味的标准。

滑板品牌 Stüssy 近来在高端时尚界备受瞩目,这全要归功于许多知名品牌频频为街头服饰的重要性背书的举动,为他们制造了话题。他们最近与加拿大艺术家 Graham Landin 联手合作,帮店面制作了一系列木雕。在用电锯雕塑出来的成品上,可以看到著名雕刻家 Constantin Brâncuşi 式的简洁线条和民俗艺术激荡出来的火花。他们还特地采用了太平洋西北地区图腾柱的骨干,但上面雕的不是自然或原始符号,而是能够彰显滑板品牌经典“酷炫”形象的元素:骰子、骷髅头、皇冠,以及戴着皇冠的骷髅头。在 Stüssy 推出的宣传视频中充满了以铁链拖曳树干的特写镜头,视频上方则注明了 Landin 是在他位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列治文(Richmond)的家和工作室附近的弗雷泽河(Fraser River)里搜集到这些木材的。换句话说,这表示他至少对当地的沿海萨利什(Coast Salish)原住民族群体有一些基础的认识,因此应该知道他模仿的艺术背后具有深层的精神意涵。在此前提下,他做出的美学选择看起来也显得更加吊诡、可悲。

陶艺家 Jim McDowell 除了会做实用粗犷的陶器以外,还擅长做人面壶(face jug)。他在陶壶上捏出龇牙咧嘴或表情惊恐的人脸,往往会令观者感到不安。大部分的面孔都具有夸大的黑人特征,像是厚唇、宽鼻与张大的鼻孔。McDowell 解释说,因为以前奴隶不能立墓碑,所以他姑婆那一辈的非裔奴隶会做人面壶来取代墓碑。他借由这样的创作来向那段历史致敬。“我做的人面壶很丑陋,因为蓄奴本身是一件丑陋的事。”McDowell 写道。消费者可以在 Tiwa Select 买到 McDowell 的人面壶,但在此之前,最好自己花时间去研究背后的渊源。它们在数位展示间中被当作装饰品摆放,与清酒杯、陶瓷柠檬榨汁机毫无差别。

当我在 Noyes House 看到 McDowell 的人面壶时,违和感油然而生。这栋位于美国康涅狄格州新卡南(New Canaan)的国际风格展览屋是建筑师 Eliot Noyes 为他的家人建造的住宅。由 Tieghi-Walker 提供的 McDowell 人面壶是《Object & Thing》设计博览会策划的当代设计展的展品之一,其他参展艺术家包括 Mark Grotjahn、Lynda Benglis、Green River Project 等等。整个展览氛围如同一场 Instagram 打卡拍照的盛宴,策展人显然知道他们的目标观众是哪些人群。预约参观的名额早已售罄,候补名单也关闭了。McDowell 的人面壶被放在一张美丽的巴西现代咖啡矮几上,和所有人一样,对此景况张目结舌。

Max Lakin 是一名住在纽约的记者。他的作品常见于《T:The New York Times Style Magazine》《GARAGE》《纽约客》(The New Yorker)等刊物。

  • 文字: Max Lakin
  • 翻译: Pin-I Chu
  • 日期: 2020-1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