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hy Horyn:
打开门,
就见山

她的时尚评论字典中没有“害怕”二字

  • 采访: Haley Mlotek
  • 摄影: Adam Katz Sinding
Cathy Horyn

“一塌糊涂。”我问起 Cathy Horyn 对于纽约时装周的看法时,她如此答道。尽管时装周才刚刚进行到第三天,对于她而言,却已经不必再有所保留了。Horyn 肯定会是第一个如此评论的人,大多数作家都可以做到言简意赅。

身为时尚评论家,即便是私下的言论,Horyn 的话也还是相当有分量。我们在纽约西村的一家酒店里碰头用早餐,她向我提起,给《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写文章时,作者不能使用“见鬼”或者“该死”这样的词汇,而对于一个浸淫在服饰与面料世界中的作者来说,最痛苦的事情莫非是无法使用“schmatta”这个词了 —— 在意第绪语中,人们用这个词语来描述质量低劣的面料与商品。

好在,Horyn 懂得用天因地。她目前是《纽约杂志》(New York Magazine)的时尚评论人,为这本杂志写作时,她可以尽情使用任何词语。巴黎时装周刚开始时,她发表了一篇真正的独家新闻:她对 Miuccia Prada 与 Raf Simons 进行了独家采访,了解到他们即将在 Prada 名下展开的合作细节。这样的机会实数难得,仿佛是痴迷时尚的粉丝写的同人小说忽然成真:评论家中的评论大家得以与一双设计师中的设计大师交谈。“看看 Prada,还有 Raf 为 Jil Sander、Christian Dior 以及 Calvin Klein 在这些年里设计的时装系列,其中自有相似之处。”初次对话之后,过了几个星期,Horyn 从巴黎给我发来电子邮件,“两位设计界的巨擘进行了一场严肃的对话。稍稍制造一些不一样的新闻也无妨。”

这句话也可以用来当作 Horyn 的生活准则。1998 年,她成为《纽约时报》的第二位时尚评论人,2014 年离开报馆以后,她设立了名为“T 台之上”(On The Runway)的博客,成为一名知无不言的作家。不管是时尚界的教母 Anna Wintour 还是 Yves Saint Laurent,她能接触到时尚界最难以见真面目的各类设计师与高层人物。随着职业生涯的展开,她也与自己最为在意的那些设计师与工作室之间建立了长久且极具保护欲的情谊,Raf Simons 便是例证之一,与此同时,这也使她写出的评论成为佳话。Horyn 被列入 Giorgio Armani 与 Hedi Slimane 的时装秀黑名单在业内已众所周知;她曾在一篇评论中将时装设计师 Oscar de la Renta 称为“美国时尚界的热狗”,引起纷争,de la Renta 随即在《女装日报》(Women’s Wear Daily)刊登公开信予以还击,称她为“放了三天都快馊掉了的汉堡包”。Lady Gaga 也曾在为《V杂志》(V Magazine)撰写随笔时暗示 Horyn 的作品欠缺“现代化”的角度。

Cathy Horyn

Horyn 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时,谈及的都是各色人物。她首先说起父亲,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他曾是俄亥俄州州府哥伦布的一名报道警务专线的记者。Horyn 在美国私立女子文理学院巴纳德学院(Barnard College)念书时,曾在 Diana Trilling 手下工作。Trilling 曾是一名歌剧演唱家,随后改行成了反共文学评论家,Horyn 在这位知识分子的教导下学会了用写出的文章来发出声音。Horyn 不客气地将自己获得的新闻学硕士学位形容为“一文不值”,不过,这个学位来得正是时候,当时的年轻作者确实可以凭借文凭敲开各种职场大门 —— 她很快对此进行澄清,说自己毕业后给 75 家报馆发去求职信,“答复我的差不多只有三家”。其中之一便是《弗吉尼亚向导报》(Virginian Pilot),她在报社的工位,就在时尚作家 Cammy Sessa 的旁边,而 Horyn 之所以会申请底特律的时尚写手一职,其中一部分原因便是受到了 Sessa 的启发。《华盛顿邮报》(The Washington Post)在 1990 年给她打来电话,不久以后,《名利场》(Vanity Fair)编辑 Graydon Carter 也向她发来邀约。她还告诉我,1997 年,《纽约时报》的时尚评论人 Amy Spindler 即将退休之际,Spindler 的领导也联系过她。

Horyn 评论时装系列时文辞犀利,我在采访中发现,她说起话来也一针见血。她对于时尚的见地总是语出惊人,不过话说回来,我多年来一直阅读她的文章,早该有所预料。Horyn 的作品总能给人带来惊喜,读者不仅渴望读到她的文字,还对她在其中流露出的想法充满期待。Horyn 的写作生涯和她导师的一样伴随着挑战:如果我们要以最高标准来要求时尚界,那么,对于不偏不倚的评论也应当有同样的要求。

Haley Mlotek

Cathy Horyn

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想成为记者,因此,我在选择人生道路时也比较简单。我的父亲曾是一名记者,他也很擅长写作,我至今都存有一些他文章的剪报。我的记者生涯始于《弗吉尼亚向导报》,当时旁边坐着的是时尚作家 Cammy Sessa。一天,我看到一份招聘广告,一家底特律的报纸正在招一名时尚写手:“擅长报道、写作,不需要时尚相关经验。”我都没怎么打扮就跑去应聘了,当时完全没有概念,可能现在也还是没有。不过,那时候有许多了不起的零售商,我受益良多。我在那里一直工作到 1990 年夏天,之后去了《华盛顿邮报》,自那时起,我才真正得以在写作中表达自己的观点。

几年以后,我遇到了 Graydon Carter,受到邀约去和他一起工作。接着,1997 年时,《纽约时报》打来电话,Amy Spindler 是他们的时尚评论人,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以前在米兰的时装展间隙会一起拼车,我一直觉得她气场很强。她当时想要尝试不一样的写作,而我刚好也想去《纽约时报》。

我的周围都是良师益友。我父亲给过我的最好的建议是:应该把写出来的东西都删减掉一半。他倒也不是觉得所有东西都写得太长,而是觉得通过这种锻炼,写的内容会更加言简意赅。我觉得我一直很注意这一点 —— 如何开门见山,如何起承转合。

Cathy Horyn

我确实想和你聊一聊时尚新闻业在数字媒体发展中的变化。一方面,由于空间变大,限制就少了,不过,来自其他方面的压力使得内容依然需要尽可能地短,或者尽可能地好读。你现在依然会时刻保持内容简洁吗?

数字媒体时代中,人们不再斟字酌句。我是在 2005 年开设“T 台之上”这个博客的,当时还在《纽约时报》工作,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打理这个博客。我很快便拥有了固定的读者群,大概有三四十个我认得出名字的固定读者。要跟上大家对话的节奏挺有挑战性的。我记得有一天在家里,有人问起我设计师 Azzedine Alaïa 的工作室是什么样子。我立即写了 1500 字,文如泉涌。人们其实很喜欢这种兴之所至写下的文字。

我觉得大家总认为文章越长越好,但事实并非如此。写作的人应当知道文章长度的用意。你提起过自己刚开始写作时曾经面对的压力:要把感官体验的细节描写准确,因为当时可以用的图片很少。现在我们有更多视觉方面的资源,评论人写作时也主要围绕心情或想法。在你看来,有哪些精良的物料元素依然不可或缺,尤其是就那些较为短小的文章而言?

我要是回顾以前写的东西,肯定会觉得:“我在写设计师 Ungaro 时竟然写得那么细致?”在那个年代,写作者设想自己是为一群忠实又懂行的读者写作。数字媒体当道以来 —— 然后又出现了社交媒体 —— 我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过于沉浸在这种全新的氛围之中。我会发起反抗,重新开始探讨服饰的构造。一个人要是长时间钻研同一个主题,势必会反反复复。任何长时间阅读我文章的人都会看出前后的矛盾之处,不过,我觉得人总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因为时尚的核心就是变化,是渴望摆脱沉闷的欲望;写作也是如此。

你近来的评论主要聚焦于众多成衣设计师开始打造奢华必需品,以及实用性对于整个时尚行业的支配性影响。这对于那些更加天马行空的设计师或者顾客而言,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我觉得这是一个转折点,个中原因有很多。年轻一代的设计师中,很少能见到像上个世纪或者二十一世纪初的设计师那样的创造力。大家都更看重履历以及在大品牌旗下工作的经验,冒险精神被放到了一边。受众也随之缺乏冒险意识。我们身处一个人人都想放轻松的时代。大家都只想要特定的几款运动鞋或手袋。然而,如果设计师不愿意冒风险,也就没有零售商让顾客了解这些具有冒险精神的产品,杂志也就不会向读者描述这一类设计,整个效应链便随之瓦解。

我当然相信有一个进化周期,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时尚的历史也就 700 年。这个问题其实要用长远的眼光看,毕竟,主宰时尚潮流的往往是一小拨人。“老佛爷”(Karl Lagerfeld)曾经对我说:“每十年间,只需要冒出两三个人,就能带来变化。”我们现在没有敢于冒险的人,也许以后会有,五十年以后吧。

Cathy Horyn

媒体方面的变化也给其他类型的文化从业者带来巨大的负担 —— 时装设计师被赋予过多期待,需要以创意总监的身份用极快的速度向前迈进。这些结构上的变化对评论家与设计师之间的关系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其实挺有意思的,在经济衰退时期,每个人都很紧张。这与社交媒体出现的时间刚好重合。我记得自己在跟法国开云集团董事长 François-Henri Pinault 聊天时,曾建议他为自己旗下的每个品牌分别开设一个博客。他的反应是:“有这个必要吗?”现在回头去看,其实都照办了,不过不是博客,而是 Instagram 账号,而且并没有特别尽心尽力。

我并不想创业,但我喜欢创想,喜欢构想关于他人的发展,这就是我与 Pinault 交谈的原因。我记得自己曾经对 Tom Ford 说,他应该拍一些简朴、快活的软色情电影,将所有产品都嵌入一个有着著名编剧兼导演 Billy Wilder 式诙谐对话的故事之中。我基本上是在告诉他们如何绕过媒体。

老实说,我对这个想法感到挺惊讶的。我把你视为一名致力于找到突破口的作家,面对的则是一个试图与评论家拉开距离的行业。

身为作家,自然能潜心钻研某一个领域。艺术家与评论家之间存在一种天然的联系,而且往往相互敌对。我觉得评论家通常都对创造过程感到好奇,但时尚业又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行业,这就是为什么那些了不起的时装设计师都有专门打理生意的合作伙伴:把两个世界区分开来。不同的是,其他艺术形式没有需要如此兼顾的业务。

而身为记者,我觉得自己总是得兼顾两种身份。我为《邮报》写作时可以直接去设计师的办公室拜访。我会直接去见 Oscar de la Renta 或者 Bill Blass,现在想来,这像做梦一样。很多时候,与其和设计师谈话,我更希望和他们的商业伙伴交谈,因为我总是能学到很多生意方面的知识,有时甚至比时尚方面学到的更多。我有时会直接写一篇报道,有时则写一篇评论,不过我对两个方面都有一定的了解。

说实话,Haley,我一直希望自己知道更多时尚界的历史。如果能知道十八世纪曾经发生了什么,会对我的写作有很大帮助。现在一切都没那么自然而发了,向我们敞开的大门也没以往多了。Karl 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后一个会对一波记者敞开大门的人。现在什么都得预约,公关要求在场,发言的原声摘要全部准备就绪。我并不是想贬低这些设计师,因为我知道确实有太多人在索要他们的时间,不过,如今这种形式确实多了不少产业化的痕迹。

你的评论受到设计师批评的例子有不少,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就是 Giorgio Armani、Hedi Slimane 以及 Oscar de le Renta。这对你来说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既困惑又好笑。我记得,比如说,Armani 把我列入黑名单后,我走进 Gucci 的秀场,所有记者都立即来采访我。我当时自己都还不知道呢。

我认为他们有时候是在小题大做。某些设计师就是喜欢发泄不满,我宁愿他们当着我的面直接表达。Oscar 就是如此,Donatella Versace 也是 —— 都是一些响当当的人物。还有一些设计师会打电话给我大呼小叫,但第二天,他们对我的态度还是非常友好。他们依然会邀请我参加他们的时装秀。我敢当面对他们说的话,才敢写在报纸上。我永远坚持自己的立场。

你认为时尚评论家与时装设计师之间权力平等吗?

“时尚评论家”是个相对较新的概念,时尚作者则不。早在十九世纪就已经有时尚作者,到了二十世纪,与之有关的编辑拥有了呼风唤雨的权力。我觉得这种传统由来已久,设计师的愿景要靠时尚编辑展现给世界。英语世界的评论家是在二十世纪初出现的,在我看来,曾为《纽约客》(New Yorker)撰稿的美国散文家兼时尚作家 Kennedy Fraser 树立了评论家的模范形象,他的幽默感、语言及经验都出类拔萃。可是,时尚作家在当时并没有被视为评论家,Amy Spindler 才是头一个,是她让“时尚评论”得到外界的认可。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时尚评论类的文章多了起来。我们应该都有同感:想就社会现象学的角度分析这个行业,并且径直进行回顾。

Cathy Horyn

你提到的众多作家都是通过一场像样的笔战而成名的,比如 Kennedy Fraser 及《时尚的头脑》(“The Fashionable Mind”),或是 Amy Spindler 的评价“海洛因时尚”(“heroin chic”)。他们将时尚视为一种需要通过争论才能被人理解的事物。你在撰写评论时,是否也想表达这个意思呢?

确实如此。Amy 是如此据理力争,她十分讨厌人们对她撒谎,尤其是那些时尚界的高管。我知道自己曾经对如此多的人发出过针砭,好看的评论往往是在你讨厌或者喜欢某个时装系列时才会出现,对吧?因此,我们会在写作时注入满腔热情与精力,希望以此向读者展现我们有多在乎这些主题。我想,如果缺乏创作热情,而且不再有人设计出具有挑战性的奇怪作品,我们也就没有太多能与之争辩的对象了。也许这才是长久以来一直存在的问题。也许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还会有人对法国时装设计师 Courrèges 的作品说:“真是无与伦比。”然后 Chanel 的粉丝会表示:“你疯了吗?”我在考虑的是,我们的标准应当是什么。我想,我们应该问的问题是:这能带来变化吗?

最后还有个问题:此时此刻,你认为时尚评论家们应该做什么?

把写出来的东西都删减掉一半。

Haley Mlotek 是作家、编辑兼活动组织者,生活在纽约。她目前是 Freelance Solidarity Project 的共同主席,该机构是全美作家联盟(National Writers Union)中自由数字媒体工作者的一个独立部门。她的作品散见于《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The Nation》《Hazlitt》等众多杂志及网站。她目前正在撰写一本有关爱情与离异的书。

  • 采访: Haley Mlotek
  • 摄影: Adam Katz Sinding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20-0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