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itlin Cherry:
黑人女性密码

网络艺术家在代码间用画笔记录情绪

  • 文字: Osman Can Yerebakan

Caitlin Cherry 是一位深谙各种网络形式与载体的画家。她画中模特的姿势让人想起艺术史上的经典画作,不过,这些模特其实都来自社交媒体上一张张正方形的照片:她以软件代码呈现的图像为灵感,运用尽显抽象质感的深色色调,临摹黑人女性发布的 Instagram 帖子中的各种身形。蓝色、紫色、绿色和黄色等鲜明色泽在她的笔触中呈现出金属质感;画布忠实呈现各种色彩,具有极高的可塑性,与电脑屏幕上看到的画面极其相似。这些人物中有网红,偶尔也有舞蹈演员、调酒师或模特,Cherry 以这种创作方式对女性可以从事的工种日益减少表示抗议。

Cherry 于 2020 年秋季在纽约的 The Hole gallery 举办了一场名为 《Crichoues 的愤怒》(“Crichoues Indignation”) 的展览。参观者们能够通过她极具迷幻色彩的抽象风格黑人女性形像画作,感受到其内在井然有序的结构:画作被放在俨然保险库般的装置里,两侧还装有两个巨大的风扇,简直像是上世纪 90 年代的音乐录影带里用过的道具。装置中,每五个模块中还藏有另一幅隐藏画作,只有在存储装置的键盘上输入专用密码才能一睹其真容。输入密码,等到装置上的栏杆打开后,画作便会自动呈现在参观者的面前。

Caitlin Cherry,《男朋友 #2》(Boyfriend #2),2020 年。帆布油画,58 x 105 英寸。图片由艺术家和 The Hole NYC 提供。

Cherry 只把密码分享给了 Instagram 上的“密友”们。不过,即便是这群人数甚少的幸运儿,也依然对她的作品感到出乎意料。输入密码后出现的第一幅画作有着霓虹粉色调的底色、混合的轨道形状以及女性模糊的身形。“这幅作品显得特别脆弱。”Cherry 在谈话之初对我说道,“因为还没有全部完成,我只想分享给熟悉的朋友看。”

自从侃爷(Kanye West)在推特上因一时激动,错将展览名称写成“righteous indignation”(正义的愤怒)(这是他在探讨关于自己公众形象的阴谋论时发布的一连串推特中的一条),这位纽约艺术家便改口将展览称为“在 The Hole 的那场展览”。“我对文字输入背后的算法很感兴趣。”Cherry 说,“他肯定拼得错误百出,搞得连智能手机都无法识别出他到底想输入的是哪个词语,因此无法进行修正。不过,这样的问题无处不在:我们总希望机器和算法能在各个方面为我们代劳。”

Cherry 用作品记录下现实世界与数字世界之间的各种文化热点 —— 无论其完整还是具有缺陷。她在这种混沌的和谐之中质疑黑人女性的种种遭遇。黑人女性的形象在网络上尤其缺乏真实感,她们不是成了配以一句话文案的迷因,就是被物化成性感到极致的凝视对象。Cherry 认为自己的画作中兼具抽象及具象概念中的价值:黑人女性身体受到点击、点赞与评论的主宰,周围则被软件层层包围。

Cherry 与她 8 岁大的加拿大斯芬克斯猫 Chanticleer 肩并肩坐着接受我的 Zoom 采访,跟我聊了聊为黑人女性作画、算法美学以及云纹效果之美等诸多话题。

Osman Can Yerebakan

Caitlin Cherry

你的 Instagram 主页上的身份是“游戏玩家”,而不是“艺术家”或者“画家”。

我特别喜欢科幻和动作类电影,至于游戏,与其说我是玩家,不如说是个观察者。我喜欢看 YouTube 上大家玩游戏时的体验。而作为画家,我想要把我们和机器之间的所有互动都记录下来。

你和互联网乃至网络文化之间的关系在疫情期间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

我的作品一直都在探讨“现实自我”与“网络自我”之间的关系。但这一次,从现实生活(IRL)到网络生活(URL)的转变却并没有那么和谐。突然间,人们只能在网上观看我的作品、听我讲课,连会议都只能在网上召开。

我对画作在机构或市场中的流通方式特别在意。很多收藏家根本没有亲眼见过我的作品便会掏钱买下。去年 6 月,我与在洛杉矶有合作的画廊共同举办了一场线上展览,我觉得这和现实中的展览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我早就对创作、展览与收藏等环节之间的割裂深有感触。

装置图,《Crichoues 的愤怒》,The Hole 提供。

「Cherry 用作品记录下现实世界与数字世界之间的各种文化热点 —— 无论其完整还是具有缺陷。」

你如何看待互联网领域的匿名性?在社交媒体上,一个人既可以保持匿名,又能够表达自我。你认为在艺术领域也是同样的情况吗?

我使用社交媒体时自有一套标准。我挑选感兴趣的描绘对象,但只会截图。我不发表评论、不点赞,也不发私信。从这个层面来看,我保持了匿名性。在艺术可见性的层面上,我会同时在社交媒体和自己的艺术作品中表达自我、探讨我关注的主题,而这其中有时也会包含一些关于我自身的过度表达。

我时常听闻人们抱怨别人在社交媒体上展现的自我是如何虚假。这些关于真实性的话题对我来说没什么意思,因为我并不觉得大家只有单一的人格或自我表达。这个世界有太多关于黑人女性及其中每个个体的误判和成见,大家必须在其中找到自己的方向。互联网和社交媒体有可能加深这些偏见,也有可能帮助她们发声。

从这个话题展开,让我们谈谈人们将黑人女性用在迷因中的现象。它是如何影响你对社交媒体的研究的?

一些评论家已经针对这一现象进行过深入的讨论,比如 Aria Dean 就写过一篇很棒的论文,名为《穷迷因,富迷因》(Poor Meme, Rich Meme,还有 Legacy Russell,他刚刚出版了一本书,书名叫作《失灵的女性主义:一种宣言》(Glitch Feminism: A Manifesto。我也可以结合自己的体验谈谈这件事。我平时会用迷因,我见过很多在网上表达情绪的人,他们都带有一种大众综合症,那就是无法充分进行自我表达。于是,他们选择了这样一副黑色的面孔。他们将黑人女性视为“情绪介质”,就好比在一部恐怖电影中,他们得用这副面孔才能演得下去。在现实生活里,他们却不允许黑人女性表现出这些迷因中呈现的特质,同样的情况在黑人酷儿群体中也很常见,当然,这些群体从未因此得到过任何补偿。

你觉得艺术史中的女性形象(不是圣母玛利亚就是抹大拉的样子),以及社交媒体上的黑人女性形象(长期被艺术史拒之门外的群体)之间,是否有着相似之处?

我会想到呈现的即时性。如果今天网红在网上发了一张照片,我到星期天就能有创作的素材,两星期内就能画完。通过这种方式,我能将网上原本转瞬即逝的内容以绘画的形式保存下来。

我试图通过创作来记录这样的过程。我们的历史往往很快便遭到掩埋,我们对流行文化产生的实际影响也很容易被人遗忘。

这些女性就是抹大拉 —— 一时之间成为超级性感的化身,成为公众的焦点。她们的工作并没有得到重视,她们之中也很少有人能获得 Cardi B 级别的名声。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一些流行美容趋势和文化热点都出自黑人乃至棕皮肤人种为主的脱衣舞俱乐部。我因为自己的外貌以及自己在世界上的存在方式而跟她们更有共鸣。

装置图,《Crichoues 的愤怒》,The Hole 提供。

你的视觉语言将人的形象与数字代码融合在了一起,无论是从字面意义还是概念上来说,我都看到了抽象及形象表达之间的联系。

这可以追溯到大家亲临现场观赏画作以及在线上观赏之间的区别。不同的观赏方式能让人注意到图案及形体的不同层次及纹理。我的画作中的人物既没有坐在椅子上也没有躺在沙发上;数字领域中的内容向来缺乏上下文,一切都成了从现实生活中截取的一小个片段。我的作品也是如此。画面中的女性形象来自不同的社交媒体帖子,她们在现实中要么并不实际存在,要么不曾共处一室过。我的画作在网上通过 Instagram 或网站广为传播,所以说,这些作品以代码的形式存在的情况,要远远多于以画布及颜料的形式存在。

身体形象化,代码抽象化,这两个世界在我的世界中相互叠加,混杂在了一起。硬件和软件融合在了一起。扭曲的色彩中产生了一种带有带状光阴影的日晒云纹,这种效果就观赏而言特别有意思。我也考虑过如何通过验证码测试或水印来保护图像,而这两种方式都自有其美学标准。我借助云纹效果来保护图像,或者限制人们的观赏渠道,这其实就跟水印以及“我不是机器人”的验证差不多。

通过这种方式,一幅画便可以在所有领域内存在,其既是画作,又是可供人下载的 JPEG 或 TIFF 格式的文件,还能够以压缩文件之类的抽象形式存储到 Dropbox 或 iCloud 上。

我试图创作一些能够迷惑相机的画作,因此,亲临现场观赏还是能让人获得别具一格的体验,不过,现在很少有人能亲眼观赏画作。作为影像形式存在的画作寿命比画作实体的更长。即便画作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展出,能接触到的观众依然有限。这也是为什么我并不介意将画作放到网上展出。反正这些作品早晚都会在网上流传,而且,我也不认为线上观赏会让画作失去其原有的价值。由于社会经济环境的限制,大多数人本来就没有机会亲眼观赏到我们的作品。

充当你的原始素材的照片摄影水平或风格是否会影响到你对画布的选择?

我大部分的素材都是用数码相机拍摄的,这些照片都有焦点。这跟我们用 iPhone 抓拍照片相似,可以直接点按屏幕选择聚焦点。在我看来,绘画能模糊掉相机的这套对焦系统,还能为画面增添别样的质感。如果大家亲临现场观看我的画作,首先注意到的很可能是这些女性形象。但如果大家是在各种距离之内观看拍成照片的画作,那么首先注意到的应该是画面中的纹理。我并非有意制造这样的双重体验,但就效果而言,云纹图案如今成了画作本身的防伪标记。

观看者只有在开始走动后才能看到虹彩闪烁的效果。我在画作中融入的静态元素,其实是在经过包括调制各种色调在内的各种尝试后才实现的。对我来说,与液态有关的隐喻其实是与现实世界的各种现成物体有着联系的一种概念。以屏幕为例,屏幕其实是由液晶材料制作而成的。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流动性也始终存在于我的构想之中,比如金钱、色彩乃至光线的流动……我其实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掌控作品在网上呈现的模样。

Osman Can Yerebakan 是一位艺术评论家兼策展人,生活在纽约。他的作品散见于《T:纽约时报风尚杂志》(T: The New York Times Style Magazine)、《巴黎评论》(The Paris Review)、《纽约杂志》(New York Magazine)、《卫报》(The Guardian)、《布鲁克林铁路》(Brooklyn Rail)、《BOMB》、《艺术论坛》(Artforum)、《花花公子》(Playboy)及 Artnet 网站等众多媒体平台,与此同时,Osman 也曾为纽约皇后区艺术博物馆(Queens Museum)在内的多家场馆策划过展览。

  • 文字: Osman Can Yerebakan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21-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