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故事之“焦心黄”:
是疾病也是健康
属于 Charlotte Knowles、速效药以及《原钻》的色彩
- 文字: Kristen Yoonsoo Kim

也许因为最近几个月里,我每次出门前都会认真涂上防晒霜,我的皮肤明显变白了。我使用的粉底液色号也变淡了,上个月,我把原来乳白色的粉底液换成了一款看起来近乎贫血的色号:雪花石膏白。我觉得自己的肤色看起来还算白皙,不过,只要我挽着高加索人种男朋友的手臂,他那白里透粉的肤色就会让我黯然失色。每当这种时候,我便会意识到自己的真正肤色:黄色。身为亚洲人,我始终在抗拒这种颜色及其代表着的标签,这让我感觉低人一等 —— 即便从人种范畴自我定义时也同样如此:从来没有人会说:“我是黄种人。”尽管我们都知道当有人说自己有“‘黄’热病”(译注:通常是指一些白种人偏爱与东亚女性交往)是什么意思。
尽管雪花石膏白色号的粉底液让我看起来弱不禁风,但这种色调在 Nicole Kidman 身上则显得恰如其分,让人想起她在《红磨坊》(Moulin Rouge)中的角色死于肺结核时优雅而又苍白的临终场景。“黄色”在疾病方面的联想则毫无优雅可言,仿佛是美黑失败后显现的那种半吊子古铜的色调,半生不熟、令人倒足胃口。黄色是生鸡肉上粘连的脂肪,是变质了的油醋汁,是黄疸的症状、水泡挤破后流出来的脓汁,是瘀斑变色的末期阶段。黄色是电影导演 Steven Soderbergh 的作品《传染病》(Contagion)海报的滤镜颜色,海报上的 Gwyneth Paltrow 濒临死亡,正张大嘴巴想要吸上最后一口空气 —— 这幅模样与帕特洛创建的健康生活方式品牌 Goop 推崇的理念刚好背道而驰。黄色是一种令人焦心的颜色。

如果说“火烧橘”是我们手机上推送通知的颜色,那“焦心黄”就是这些推送让我们产生的焦虑。低电量模式,就是“焦心黄”模式。两本让人走进“千禧一代”内心世界的代表作都在封面上使用了这样的黄色:Sally Rooney 的《聊天记录》(Conversations With Friends),以及 Jia Tolentino 的《魔术镜》(Trick Mirror)。法国电影导演 Celine Sciamma 即将上映的新电影《燃烧女子的肖像》(Portrait de la jeune fille en feu)讲述的是女性画家去贵族家庭为待嫁女孩画像,随后互生爱慕的故事,油画帆布在被抹上颜色以前,就是这种颜色:代表犹豫并且压抑内心禁忌情感的黄色。就连 Ben Safdie 和 Joshua Safdie 兄弟俩导演的电影《原钻》里的 Adam Sandler —— 颇具男子气概的珠宝商身陷赌债 —— 他的皮夹克下衣服的色调,也是这种黄色。整部影片中,深陷危机的他一直在恐慌与兴奋之间摆荡,看起来摇摇欲坠。

“焦心黄”也在疾病与健康的两头之间摆荡。“焦心黄”仿佛象征着现代社会无处不在的那种萎靡不振的感觉:在千疮百孔的医保制度下得了病;手机上无尽的推送中,令人沮丧的新闻相继出现,漫无止境。“焦心黄”不断提醒我们,不管是地球、我们的身体,还是依然堆在冰箱里的那些东西,都即将临近保质期。
文学作品之中对这种颜色的刻画,首屈一指的便是 Charlotte Perkins Gilman 的女性主义短篇故事集《黄壁纸》(The Yellow Wallpaper),这部具有跨时代意义的经典作品用隐喻展现了成年女性在婚姻中的困境与心绪。故事中,主人公对壁纸进行了非常细腻的描述:“壁纸的颜色让人感到一阵不愉快,简直到了叫人生厌的地步;这是一种显得沉闷又脏兮兮的黄色,阳光缓缓变换着角度照射在壁纸上,到处都有不同程度的褪色痕迹。有些地方变成了一种暗沉又浓重的橙色,另一些地方则变成了一种叫人恶心的硫磺色。”在女性身份与家庭生活中,偏执与禁锢无处不在,而这种黄色则显得令人快要透不过气来。后来,主人公又用“可怕”、“靠不住”与“令人恼火”来形容这种黄色。她怀疑这间房间是育儿室,不过,我在进行了一番研究后了解到,涂成黄色的房间里由于压迫性的色调使用量往往会让人感到厌烦,因此,置身于黄色房间内的婴儿其实更容易哭闹。
『这种黄色还会出现在古董家具的黄铜饰面上,略显几分时髦,然而其佯装出来的那份精致考究一不小心就会演变成笨拙局促。』
我的房间里挂着两件等待受到宠幸的单品。其中之一出自女装设计师 George Halley 之手 —— 他曾经为著名影星 Lauren Bacall 与 Julie Andrews 设计过服饰 —— 是一条具有二十世纪世纪中期风格的金黄色连衣裙。另一件则是一顶颜色相似的羊皮宽檐帽,十年来,我无数次生出想要在秋天戴这顶帽子出门的想法,但结果却依旧束之高阁,从来没有戴过。这两件单品都尽显高雅气质,而且具有超越潮流的经典风范,然而,我始终没有穿戴这两样出门 —— 莫非是因为这两件单品会掩盖我的特质,与我自身的肤色融为一体呢?又或是我太胆小,太过忌惮于颜色上的重复,而不敢选择穿戴这些单品呢?好在,这种黄色并不会将所有人都掩盖。我记得,Valentino 在 2019 年的秋季女装展上主推过一款通体黄色的服饰。而同一季Chanel 时装秀也推出过类似款式只不过色调上更为单一的服饰,不过,即便如此,这款服饰也因其与众不同的特质,在整场秀流光溢彩一众单品中备受瞩目。与春季的时装展相比,这样的黄色在秋季的那些秀场上出现得更为频繁,然而,真正驾驭“焦心黄”、能够不受季节限制而随心所欲挥洒创意的人,要数 Charlotte Knowles:秋天里用来衬托其他颜色,到了春天则喧宾夺主。这种黄色仿佛具有灵活的变幻能力,能够在情绪的谱系上自由变换。就连吉尔曼笔下的著名的“黄色壁纸”,显然也会在一天里的不同天光下显露出叫人难以辨认的色彩。


如果说 “Z 世代黄”是 2017 年的年度色彩,那“焦心黄”就是这种颜色的憔悴后代。“Z 世代黄”是艺术家 Petra Collins 青春袭人的摄影作品中的滤镜 —— 这种颜色如今已经演化成“焦心黄”,更憔悴、更暗沉,在 Collins 近来充满面具与支离破碎的人体假肢的作品中占据了一席之地。这种黄色占据了人的身体,既担心健康,也担心疾病。在 T. S. 艾略特创作的诗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中,分外紧张的主人公在呛人的烟雾中,反思自己身为年迈的纨绔子弟的生活,感怀青春与活力正在渐渐逝去,诗歌里的烟雾就是这种黄色。象征着收获的金灿灿的黄色,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广告中长绒地毯上时隐时现的颜色。不管你给这样的地毯安上多么欢喜的名字(比如说,“太阳之王”),都会让人联想到家庭主妇的萎靡情绪与一丝隐约的尿骚味。这种黄色还会出现在古董家具的黄铜饰面上,略显几分时髦,然而其佯装出来的那份精致考究一不小心就会演变成笨拙局促。

我曾经想把这种色彩称为“明内利黄”,以美国著名导演明内利(Vincente Minnelli)的名字命名。这听起来有点像是“马尼拉黄” —— 这样的名字也许更适合以马尼拉信封的形式来掩饰自己的情感。著名影星 Deborah Kerr 与 Elizabeth Taylor 都在各自出演的明内利的作品中穿过这种颜色的服饰。而在明内利导演的梵高传记电影《梵高传》(Lust for Life)里,这种黄色则展现了画家笔下著名的向日葵与麦田风光。如此令人感觉不自然的颜色,在自然界中原来比比皆是。电影中,当 Kirk Douglas 扮演的梵高病倒之后,他紧紧握住一管颜料,挤出他最常用的颜色 —— 就是这种“焦心黄”。看完《梵高传》后过了几个星期,我前往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拜访我最喜爱的一间展馆 —— 印象派画作的所在之处。塞尚与莫奈都喜爱这种黄色。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出来以后,纽约街头也到处都是这抹色彩的身影 —— 比如那些出租车的车身,如果你靠近一些会发现,这种黄色比纯黄多了几分芥末的颜色。然后,当然还有热狗上的芥末。芥末酱才是纽约人吃热狗时首选的调味品,番茄酱之流才不是正宗的纽约范儿(山寨的!)。我在纽约生活的第二年里,有人告诉我,烘烤贝果面包就像在牛排 —— 呃,或者说,在热狗上 —— 放番茄酱一样糟糕。
你是否知道,被我们称为“芥末黄”的黄色其实来自姜黄,而非芥菜籽?在食物界,这样的天然颜色意味着健康,而非疾病。姜黄在治疗炎症时具有显著功效,而其中的主要成分姜黄素则被认为能够预防癌症。甘菊也有着同样健康的黄色。尽管我首先会将其与安神饮料联系在一起,其实,这种植物还具有其他若干种功效,其中就包括治疗糖尿病以及缓解经期疼痛。蜂蜜也有着相同的色调,闪闪发光的黄色稠密液体有着疗愈的功效。“焦心黄”极具可塑性,其究竟会引发焦虑还是减退焦虑,完全取决于人们的主观心态。这种颜色不仅让人焦虑着要如何祛除疾病,同时对于如何保持健康也忧心忡忡 —— 如此瞻前顾后的心情,反映的恰恰是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
Kristen Yoonsoo Kim 是一名出生在韩国、定居于纽约的记者,主要领域为电影和时尚。她的作品散见于《GQ》、《Man Repeller》和《Village Voice》等杂志媒体上。
- 文字: Kristen Yoonsoo Kim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19-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