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尽在
《不言》中
Don DeLillo 最新小说以灾难映照现实
- 文字: Lauren Michele Jackson
- 制图: Skye Oleson-Cormack

Don DeLillo 写过一个发生在超级碗(Super Bowl)派对上的故事。今年的第五十四届超级碗派对是我在家举办的最后一次大型聚会,也是我签下租约以来的第二大派对。第一大派对(第五十三届超级碗)是一段醉歌醉舞的愉快时光,不过,尽管满屋子都是可人儿,大家齐聚一堂散发出的高涨热情还是让我有点招架不住,到头来,我只想待在 65 英寸的电视机屏幕前,谁都不想搭理。而屏幕另一侧的两支球队则屈服于压力,冒着风险争抢一只其貌不扬的橄榄球。
相比之下,今年二月的那次聚会更加热情洋溢,大概也是因为我把去年的桑格利亚汽酒换成了最便宜的起泡酒兑少许橙汁,原材实料,且勾兑比例已经过测试。我还换上 MAHOMES II 的球衣,希望来客能注意到其中的精妙之处。这件二手球衣是他在德州理工大学赤色突袭者橄榄球队(Texas Tech Red Raiders)时的队服,当第一位卖家不太确定是否能够按时寄到后,我又买了一件二手的。(当然最后都按时送到了,因此,我有了两件球衣。)
不过到头来,最初的期待依然被毫无新意的节目逐渐浇灭:两支队伍仿佛国家橄榄球联盟(National Football League)旗下的特殊退伍军人团,块头结实,满场横冲直撞。就连由特殊来宾而非主打表演者所呈现的中场表演都更为赏心悦目,并且最终喧宾夺主。我们全程都说个不停,彼此闲聊,各自吃喝。人们随手搁下酒水,派对结束好几天之后,我依然会在不经意间发现 Claw啤酒和 Lite 啤酒的空罐头。
在外行人眼里看来,DeLillo 绝对是“作家中的作家”,或者不用最高级的话,也至少是这其中为数不多依然在世的几位之一 。这样的作家在采访中被形容为“作家中的作家”的时候,会坦言自己不过是“一个写点句子和文字片段的人”。他始终保持着一种文学界普遍缺乏的神秘色彩 —— 眼下的文学界可不会因为疫情而取消作家的新书全国巡回宣传活动,大家只会退而求其次,将活动搬到 Zoom 上。

相较而言,DeLillo 的文字很少会在他的作品以外的地方出现。他的作品大部分都是虚构类书籍,而其中的绝大多数,都是长篇小说。他淡出公众视线,兀自过着自己的生活(1992 年时,他向《华盛顿邮报》透露:“大家整天称我为‘过着隐居生活’,但我根本就不是这种人。”)。他蛰伏一阵后便会带着全新的语言归来,逐句逐段地以真情实感再现崭新语言的力量。
从某种角度来说,DeLillo 这样的“职业文学小说家”尽管出现没多久,却已经催生出丰富多样的特定形象。作家 Emma Cline 的短篇小说《白噪音》(“White Noise”)借用的便是 DeLillo 出版于 1985 年的同名校园小说,而后者正是因为这部作品为人所知的。在 Cline 的故事里,一位名为 Harvey(姓氏不详也不太重要)的好莱坞高层确信自己遇到的男子就是作家 Don DeLillo,他随即寄望于将“无法翻拍”的著名小说《白噪音》搬上银幕,让自己有机会“东山再起”。Harvey 也许对这本书一无所知。“但他听说过 Don DeLillo,”Cline 在接受《纽约客》(The New Yorker)记者 Willing Davidson 的采访时说道,“并且对 Don DeLillo 的声望略知一二。他认为,自己的名字与一位经典作家联系在一起,能够带来社会性乃至职业性的保护。这属于战略性的招数。”Harvey 在急转直下的形势中回忆道:“直到某个时刻,人们不再回他的电话”,却依然有其他人“竞相填补空缺,前来参加他的超级碗派对……”
DeLillo 在自己的第十七部小说《不言》(The Silence)里透露,他碰巧在疫情爆发之前刚刚写完这部书稿,出版之时,正逢橄榄球运动当前深陷的低迷时期。超级碗其实与大肆宣传的形象大不一样,实则更加喜爱难以预测的潜在观众。就连那些对佳得乐广告铺天盖地的赛事避之不及的人们,也会沾染不亚于福音派教徒的狂热,在观看其他节目的时候忍不住换台偷瞄两眼各大电视台正在举办的“球类运动”赛事。一如其他正宗美国式消遣 —— 这里指的并非无人问津的棒球比赛,而是种族歧视的种种行径与暴动 —— 大家都会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其中。所以说,DeLillo 会写到这一文化盛世也在所难免,正如他在 2011 年对作家 Rafe Bartholomew 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国家死前心愿的奢华主张”。
DeLillo 大约会被这样的场景深深吸引:数百万人齐聚一堂,对一场盛大的游戏如痴如醉。他在大部分作品中都热衷于描写所谓的“大规模阴谋”,或者用更直白的话来讲,就是法国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路易·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ian)概念中的意识形态。如果说小说的主题大凡如此,那 DeLillo 名下为数众多的故事都属于这一范畴。他通过背景不一 —— 体育界、政府情报、学术界、邪教、商界 —— 的多本小说,以一种焦虑不安的悲观主义态度描述美国式大环境,而这种态度如今已然成为文学界的主流,也成了我们对于文学作品的主要印象。
「他始终保持着一种文学界普遍缺乏的神秘色彩 —— 眼下的文学界可不会因为疫情而取消作家的新书全国巡回宣传活动,大家只会退而求其次,将活动搬到 Zoom 上。」
故事中有两对夫妇。故事之初,其中一对夫妇 —— Jim Kripps 及 Tessa Berens —— 正位于大西洋之上。他们此时正从巴黎飞往美国。具体来说,是飞往曼哈顿,再具体一点的话,是去参加第五十六届超级碗派对。(如果你对数字缺乏概念,只要知道这个故事发生在 2022 年就行了。)他们对于目的地所知甚少:作为一名有色人种女性(“深色皮肤”以及“加勒比海-欧洲-亚洲出身”),Tessa 无论是对即将到来的比赛还是眼下的这趟航班,都感到无聊至极。“要是过的是另一种生活,她兴许会感兴趣,”叙述者说道,但在眼前的生活里,她“只希望能跳过这段旅途,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而她的丈夫 —— 不一定是白人,但很有可能是白人的 Jim 记不起当晚田纳西巨人队(Tennessee Titans)的对手是谁,不过,他很快便想了起来:“西雅图海鹰队(Seattle Seahawks),还用得着说嘛。”
陆地上的另一对夫妇 Diane Lucas 与 Max Stenner 则默默地等待一切降临。“坐在超级大屏幕电视机前,”支撑着二人的,是另一种更加宏大的仪式 —— 赛前节目,“两支队伍,每支各有 11 名运动员,长方形的场地,较长的两端相聚百码,球门线与门柱在两头遥遥相望,小有名气的明星唱着国歌,六架美国空军雷鸟战机飞速掠过体育场上空……还有广告(‘啤酒、威士忌、花生、肥皂与汽水’)、电视台讨论环节,还有赛前预测等等……”种种令人仿佛身临其境的叙述叫人深信必定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这一幕势必会转变成另一种面貌。
我们目睹的不仅仅是亲密爱人或者熟识之间的高声对话,Diane 担任物理学教授时的学生 Martin 其实也在场。Diane 与 Martin 观看时心不在焉,Max 则不同,他全情投入比赛,还会忍不住对着电视连声嚷嚷。Diane 应和着他的激动评论。Martin 则沉浸在与爱因斯坦有关的思考之中。在观看橄榄球比赛直播的房间里,每个人都是各自的主动观察者与被动消费者。无论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无论是电视画面受到干扰、飞机坠毁,或是电视画面变成空白……这个故事依然会继续下去。
好在 DeLillo 后来没有继续写超级碗。他跟我的男友及我没有什么不同,喜欢运用类似于舞台管理的才能,将若干成人角色安排到同一个空间里。美国职业橄榄球大联盟(NFL)及包括教练与球员在内的附属角色是如此缺乏幽默感,要就此创作戏仿的故事特别困难。虚伪与自吹自擂早已不再新鲜,有那么一段时间,宣传活动是如此无休无止,简直像是有人旁若无人地整天说个没完。我要是没有在太平洋海岸高速公路上看到至少五对跨种族夫妇挤在飞驰的 Yukon XL 汽车引擎盖上,跟随歌曲“This Land Is Your Land”摇摆,那才叫新鲜呢。谁能敌得过在 Yukon XL 汽车引擎盖上尽情摇摆的五对跨种族夫妇呢?连 DeLillo 都会知趣地罢手。一波盛事(超级碗)刚刚平息,另一波更为致命的(病毒)又迫不及待登场。在堪比长达九小时电影的故事里,COVID-19 荣获一次提名,疫情在几段日常灾难的详述中登场,将原先的当代日常氛围所取代。
《不言》将故事里的所有人物全都赶到同一间公寓里,并且一度让他们处在同一个房间之中,试图展现人们在失去平时打发时间的工具、广播媒体或者智能手机能够访问的所有信息以后,将如何应对一场大败局。有那么一段时间,Max 坐着一动也不动,他盯着屏幕喃喃道出的比赛实况和广告旁白让人想起《周六夜现场》(Saturday Night Live)中,一段模仿 Totino’s 比萨卷广告的小品三部曲之一。小品中率先出现的是一位欢乐到简直不太自然的郊区家庭主妇,她在超级碗“大日子”的任务 —— 如果现实生活中的广告能够当真的话 —— 用演员 Vanessa Bayer 微笑着道出的台词来说,就是用方便食品满足“饥肠辘辘的大小伙子”。在其中一段小品里,Totino’s 好心地为主妇提供了一组儿童玩具,让她在忙碌间隙有事情可做;另一段小品中,主妇对丈夫朋友的妹妹 —— Kristen Stewart 扮演的一位名叫 Sabine 的法国女人 —— 怦然心动。该系列的第二个小品里,每当妻子说出招牌式台词,诸位“饥肠辘辘的大小伙子”便会异口同声高喊着口号打断她:“冲冲冲,触地得分!啊,漏球!冲冲冲,触地得分!啊,漏球!”妻子随后惊恐地发现,这些“饥肠辘辘的大小伙子”全程盯视的竟是一块黑漆漆的电视屏幕。这一幕与 DeLillo 笔下 Max 的退化式行为异曲同工,他对着空气高喊“防——守、防——守、防——守”,妻子 Diane 则躲在厨房里(或者此处只是遐想),与曾经当过她学生的三十多岁小伙子促膝长谈,后者谈话间屡次冒出“人类世”这个关键词。这一幕中的 Martin 显然无法与 Totino’s 小品中的 Kristen Stewart 相提并论。
年复一年见证超级碗的美国社会似乎已经将虚构的病毒制服了。“瘟疫”在每个人心目中都“记忆犹新”,但到头来,终究只是记忆。人们曾经因为超级碗而聚在一起,如今则在另一种出其不意的局面下相聚,我能够想见,因为隔离而不得不共处同一屋檐下的人们,会在小说断断续续的无脑狂言中获得共鸣,而小说里的主人公们则因为虚假的借口和现实中的人们一样被困在了一起。这些狂言是以 Twitter 形式的短句出现的:
互联网军备竞赛,无线信号,反监控。
“数据泄露,”他说,“加密数字货币。”
他说出最后这个术语的时候,径直看向 Diane。加密数字货币。
她在脑海中拼凑出这些字母(Cryptocurrencies),当中不带连字符号。
他们这会儿终于与彼此对视。
她说:“加密数字货币。”
她不用再追问这个术语的意思。
他说:“资金肆意转移。这谈不上是崭新的发展。缺乏政府标准。金融体系大混乱。”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就现在。”他说,“已经发生了。还会继续下去。”“加密数字货币。”
“现在。”
“加密数字,”她说着,停顿了一下,依然看着 Martin,“货币。”所有这些音节之间,有着某种秘密、隐蔽且亲密的存在。
谁向谁说的并不重要。上下文呢?我其实都已经提到了。上下文是一个黑漆漆的电视屏幕,这比引起这个局面的神秘灾难重要得多,而且,很有可能是屏幕变黑在先。“从这间公寓的黑屏到周遭的环境。”其中一位妻子说道。这可不是千禧年时的那种恐惧。我们关掉电视,却发现了另一些东西。我们是否会有幸遭遇一场宇宙级事件,其能够帮我把每天早晨在各种界面上试图解决却以失败告终的各种问题都解决了呢。不管发生什么,都好过眼前的局面。《不言》认为,一切都为时已晚。我们手中只有过往知识的清单与残片,在即将到来的世界是否派得上用场也未可知,不过,这些都不再重要,也许宇宙级别的事件会掐着时间准点到来。
Lauren Michele Jackson 是美国西北大学(Northwestern University)的英语助理教授,著有《White Negroes: When Cornrows Were In Vogue & Other Thoughts On Cultural Appropriation》,目前生活在芝加哥。
- 文字: Lauren Michele Jackson
- 制图: Skye Oleson-Cormack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20-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