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lle Cass：赛场上的时间魔法

好几年前，我在波士顿住过一阵。当时，我在大学与高中的橄榄球队担任过两个赛季的摄像师。我会携带大到让人双手发酸的 Bolex 16mm 摄像机以及一个木质三脚架，去往新英格兰州各地的橄榄球场。我在这些球场上架起三脚架，顶上固定好 Bolex 相机，再装上一个如同米老鼠耳朵那样的底片盒。我和 Cass 一样，也是在俯瞰人群的平台上的固定位置拍摄，教练与学生运动员的父母在我下方高声呼喊并对着他们的孩子嚷嚷，而拉拉队员则在一旁欢呼雀跃。这种场面往往让人晕头转向。所有人都在我的四周忙个不停。美国导演 Busby Berkeley 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拍摄的那些电影中，喜欢呈现自上而下俯视拍摄的全景式歌舞场面，我现在能理解他的灵感是打哪儿来的了。

我当时的室友是个新闻摄影师，他工作的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在职业体育场馆度过。他会在巨型比赛场的周界四周跑来跑去，拍摄红袜队、爱国者队、凯尔特人队与棕熊队的队员们。我的工作和他的尽管主题相同，但我们在为后代提供记录的方式却背道而驰。我拍摄的是训练用的影片，他则是在报道新闻。在我拍摄影片时，运动员球衣背面的数字始终清晰可见非常重要 —— 所有球员背上的数字全都如此。我的室友却不用考虑这一点。他在意的只有是否捕捉到了能够概括整场比赛的那一个瞬间

“我希望能展现出真实世界里的混沌感。”Cass 在与我聊天时说。我曾在这个夏天拜访他位于马萨诸塞州布鲁克莱恩的家，与他进行对话。“人们用 Photoshop 是为了整理画面，”他进一步说道，“而我却希望制造混乱。”曾有一位策展人将他的作品称为“一场数码的混乱风暴”。Cass 则认为自己的摄影作品“描绘的是某种灾难，人们在其中惊慌地跑来跑去”。

他试图展现的可不是荣耀与胜利，而是“毫不畏惧的碰撞”，以及繁荣与暴力、乐观与惊恐之间的各种张力。当他把各种画面叠加在一起时，讲求的是细节与冲突，他心里想的则是：“这下人们可要看不懂了，真是不错。”

Cass 在体育赛事场合拍照时，一直会牢记自己立下的这几条规矩。首先，他通常会拍摄大学的体育赛事，因为他生活在波士顿，那里有许多大学。没有人会在意他出现在那里，而他通常也无需获得特殊许可才能拍照。再者，他不会开车；在新罕布什尔州的达特茅斯学院拍照时，他是坐巴士去的。大学的体育赛事中，人们往往根本不会注意到他。他会用三脚架架起一台佳能 5D Mark IV，搭配佳能 50mm 1.8 lens 镜头 —— 他把这套装备形容为“最便宜的组合”—— 就在这一个机位进行拍摄。“我不是个器材党。”他说。Cass 一般先会拍摄空镜头的照片，随着观众入场、运动员走进赛场，现场变得更热闹以后，他便会拍摄更多照片。等到比赛开始时，Cass 往往已经拍摄了成百上千张照片。他回家以后，会把这些照片导入电脑，在家里正门旁边的小桌子旁，对着一个小小的屏幕处理照片 —— 桌子上的书籍比摄影器材要多得多。（他的妻子 Margaret Holmes 是一位小说家。）他通常需要 40 到 80 个小时 —— 往往要埋头工作两个星期 —— 才能完成一张照片。照片中人物动作的时间跨度越大，他需要工作的时间便越久。Cass 刚刚开始从事体育摄影时，多少有点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前无古人的事情，他在拍摄过程中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不知怎么的因为拍摄本身而产生了变化，不过，他并没有料到，人们喜欢他的作品是因为他的拍摄主题，而非拍摄技巧、人物的动作或者作品中各种意想不到的重复。Cass 不会把照片传到图库去，而是用非常巨大的粗纸打印照片，以此突显这些作品的规模与组成元素。胶片摄影与数码摄影之争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说：“我最厌烦那种对某一方特别引以为傲的摄影师。”Cass 多年以来进行各种主题与风格的拍摄，并从中发展出自己的技巧。他会拍摄巨量的大头针，画面与他当下的作品有着惊人的异曲同工之处，之后，他还拍摄街景，拍摄对象主要是人行横道线上与公园里的行人。上世纪七十年代时，仍在艺术院校念书的他对于 Garry Winogrand 这样的街头摄影师感到不满，因此想用自己的作品与之抗衡。身为街头摄影师，必须具备足够的勇气与信心才能在公共场合拍摄人们的面孔。Cass 认为自己缺乏的正是这种魄力。他不希望惹恼人们（除非是街头摄影师）。对于 Cass 而言，所有工作应该全部由相机来完成，他可不希望自己还要四处走动或者扭出各种姿势来。他说，只要自己不用随着拍摄对象走动或扭动，他也可以拍摄舞蹈艺术家、演员与时尚模特。

Cass 如今逐渐明白，他这种独特且怪异的摄影方式属于流行艺术的一种。“每个人都能从中找到自己喜欢的类型。”他说。运动迷看过他的照片后，会跑上前对他说：“伙计，这些照片太酷了！”他之所以抗拒以 Winogrand 为首的二十世纪主流摄影潮流，原因可能在于他受到的影响更多来自绘画。艺术史中，有两个主题最吸引他：战争与天堂。他对这两个主题既抗拒又喜爱，到了后来，便开始以具有抽象主义画风的镜头，有的放矢地进行与之有关的创作。Cass 将十八世纪威尼斯著名画家提埃波罗（Tiepolo）画中拥挤的天堂，与毕加索（Picasso）的《格尔尼卡》（Guernica）中炸裂式的震撼编织在了一起。前者的画作中人口密集，天神、女神、天使与小天使栖息在云端，而在后者的画作中，晚期立体主义风格的断裂四肢、脑袋与躯体在个体的破坏感之下尖声叫喊。在 Cass 的体育摄影作品中，十七世纪的法国巴洛克大师尼古拉斯·普桑（Nicolas Poussin）的华丽画作 —— 人们在露天广场之上、天空之下相互搏斗 —— 与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式的大尺寸彩色滴画相互融合。对于 Cass 而言，体育运动以寓言化的方式呈现出战争与天堂，其中具有脱离现实感的动态组合，一切事物都在以十分暴力的方式相互竞争。Cass 觉得男子橄榄球与长曲棍球有点邪恶，他拍摄的曲棍球照片让人不禁想起文艺复兴时期的荷兰画家老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的名作《雪中猎人》（Elder’s Hunters in the Snow）。Cass 的摄影中潜藏着勃鲁盖尔的《死亡的胜利》（Triumph of Death）以及法国巴洛克画家普桑的画作《强掳萨宾妇女》（The Rape of the Sabine Women）所具有的那种恐惧感。球体、球拍与球杆构成的圆圈与线条在壁画般的照片中占据了一半的空间，在这些体育物品之下或者周围，运动员的身影在画面中呈现出激烈的冲突。他说，球衣上的数字会给他制造出各种麻烦。他会在一张照片里对同一位运动员进行叠加，但他不希望球衣上的同一个数字在视野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出现。通过把一场比赛中的所有时刻都叠加在一起，他找到了一种独特的呈现方式，这种创意超越了个体运动员，超越了整个团队的荣誉感，甚至超越这项运动本身乃至作为人类活动的体育运动之概念。我们在这些摄影作品中目睹了如此众多的生命。时间在 Cass 的作品中叠加，呈现出如此繁复的动作。当然，这其中也满是幽闭恐惧感与混沌感，优雅之中满是紧张与暴力。Cass 说，他把所有这些瞬间都叠加到照片中的技术本身其实并不重要。“不可思议的是世界、是时间，”他说，“而非 Photosh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