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和杂糅:
Hilton Als 与他的策展之路
在 David Zwirner 艺术馆办完 James Baldwin 肖像展,这位《纽约客》的知名评论人和 Durga Chew-Bose 谈论整合和自我创造
- 采访: Durga Chew-Bose
- 摄影: Akram Shah

三月第一天,我在曼哈顿 SOHO 区和 Hilton Als 约了早餐。我们点了煎蛋卷、薄荷冰茶和咖啡。因为感冒,Als 还给自己加了一份培根。“当你生病的时候,” 他告诉我:“你就想吃点咸的。” 窗外飘着微雪,交织出室内的迷幻的意境。我们的斜对面,正坐着 Patti Smith,她也来吃早餐。
整个吃饭聊天的过程,仿佛是朋友间不太伤感的离别场面,Als和我聊了家庭、朋友、陪伴等等话题。我们谈论了小说家 Jamaica Kincaid 和无类化写作,这个话题让 Als 打开话匣,他抛出一连串问题:“小说是充满主观意愿的自我定义吗?在文化中,作家究竟身处何地?”他继续问:“这是一个让人困惑的时代吗?或是一个自由释放的时代呢?”
我们简要地聊了一下对于时尚的看法。“我虽然平时不太关注时尚,但是时尚是艺术的诠释方式之一,我觉得就这一点来说非常棒。”他说,“我之前和 Grace Wales Bonner 碰面,我觉得她非常有趣。” 我提到了他1996年在《艺术论坛》(Artforum)上发表的文章 《假体的美学》(The Prosthetic Aesthetic)。在那篇文章中,他把川久保玲的“非服装(Not Clothes)”作品系列称为“盛世”,称设计师把自己的想法巧妙地融合在设计中,衣服上的那些凸起和鼓胀极具感染力。Als 写道:“川久保玲不会要求什么,她只要我们看就行了。”
这个观察后得来的结论也同样适用于 Als 自己的写作。他将感觉融入人物之中,以感觉去探究事件的缘由、描述怪象、追溯人或事;去写一个母亲,去写一个人不懈追求的原动力 —— 任何缺乏内在的情景或故事都不具备任何召唤力,他对此深信不疑。

“面对它” —— 面对这混乱的、令人头痛的世道,他在《忧郁的热带》(Tristes Tropiques)一文中也如此叙述,(这篇文章是Als 广受好评的批评散文集 《白人女孩》(White Girls)的精彩开篇之作),但同时也要“倾听它”—— Als 的散文便是这种基调,不急不躁、静观其变,足以引发人们的质询和思考。Als 认为,艺术之于艺术家而言,并非抵达一地、做成一事,而是盛放艺术家问题的容器,通过这个媒介,可以思考我们是如何来的?我们应该如何和艺术交流 —— 关于奇怪的事、关于充斥我们内心的想法?比方说 Etta James, Als 形容她为典型的美国艺术家,因为她“了解孤独,并且知道该如何处理孤独。”或者对已故的诗人、Als 的朋友 —— Derek Walcott, Als 对其的评价为“具备洞察力,知道没有谦卑、或是没有坦诚,就无从言爱。”
Als 的关注点常常在于对某一理念的建构,他尝试了解某一影像以便可以重新塑造它。他的这种手法和风格往往能够让人感到惊奇和颤栗。关于 Diane Arbus ,Als写道,虽然她的作品是经典作品,但每张照片都“有所不同”。关于 André LeonTalley ,Als 捕捉到这个时尚先驱的 “大 Boss 派头”。关于 Prince,Als 说:“我喜欢他那张脸,从那完美的形状到闪闪动人的大眼睛,都像是一只漂亮的乌龟 —— 简直一模一样。” 要从脑子里抹去这只乌龟的画面已然不可能了:想象一下,一只乌龟,套在紫色的龟壳里。
最近,Als的作品在尝试一种新的、显现的艺术形式:展览策划。2017年,在位于19 街的 David Zwirner 画廊,Als 策划了 Alice Neel肖像画展,他将对画家的理解融入到布展中,展示出 Alice Neel所具备的,用他的话来说,那种“包容性十足的人性光芒”。Als 称她为“油画布上的散文家”。今年早些时候,Als 又一次来到 David Zwirner 艺术馆,重点策划了一场名为《神塑造了我:众人眼中的 James Baldwin 》的展览,集中展示了 Richard Avedon、 Kara Walker、Beauford Delaney、 Alvin Baltrop, 以及 Marlene Dumas 的画作。
当Als 开始和我开始谈论他的策展工作时,我们的对话渐渐找回了重心。在每个人都在谈论跨学科艺术的种种益处时,Als 探寻和反思的观点在艺术界创造了新的活力。

Marlene Dumas 于 2018年为 Hilton Als 创作的肖像画, 收录在他的系列作品 “伟人” (Great Men)中,该系列作品从 2014 年创作至今. © Marlene Dumas. 由 David Zwirner 提供。
Durga Chew-Bose
Hilton Als
我猜想策展也有一种特性 —— 就像写文章那样 —— 在自传中纳入批评与虚构,并与其碰撞。你策划的展览就有一种混合感、一种内心的斗争,仿佛有连锁反应一样。就一个展览主题而言,策展人是第一个整合、反思、考虑社群环境并理清来龙去脉等的人。 策展是一种把个人想法呈现在观展人眼前的行为吗?
确实是。我觉得有一件事非常重要,那就是不断追问:我们应该怎样才能将一个概念以视觉的方式呈现出来?将一个想法 “视觉化”。你该怎样让一众艺术家的作品汇集到一起,让它们成为一个统一的系列,即便他们相互之间并没什么关系?两点很重要:首先,你把所有的内容都归结到一个人物主题下,找寻这个感觉,然后就有了整体的框架;第二,语言可以帮上忙,博物馆不是关于一个人的,所以展览也不可能仅仅展现一个艺术家。关于 Baldwin 那场展览,我们需要做一些工作让观展人知道 Baldwin 是这个展览的主题,但这个展览不是关于他一个人。然后你就可以自由地去架构,在实际布展中随时调整。
当你有一个框架的时候,是不是工作做起来更快一些?
这非常有趣。对我来说挺矛盾的是,一旦我给自己弄了个框架,我就不断地想去打破它。实事求是,我觉得创造一个框架对于我的工作来说是十分有必要的。我喜欢阻力。James Baldwin的秀,对我来说就仿佛是写作的延伸,需要把一些有关联却又相互独立的元素组合在一起。文章也是,我喜欢那些内在和谐却不失剧烈斗争的文章。
你喜欢工作“未完成”的那种状态和感觉吗?当 David Zwirner 给你一个项目,他是不是期望你给出详细并且周全的计划?或是相反,他更看重进行时,一边干一边改?
从两个方面来说,David 是很棒的工作伙伴。首先,他给了我空间和时间来做这件事。并且他对我有信心,我不用向他证明自己的策展能力,他就相信我可以做好。所以在这一点上我非常感激他。我觉得当展览不断进行着的同时,比如 Alice Neel 和 Baldwin,他们变得越来越复杂。这不是某一人的独角戏,它更像是一个想法和理念的平行展示,这让我感到既害怕又兴奋。

你知道你接下来想做什么吗?
当然,我很清楚。2021 年是人类确认发现艾滋病 40 周年,《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也提到了这个话题。我将就此做一个展览,内容是关于求生者和死亡。我知道策划这个展览的过程肯定很艰辛,自己的情绪也会跟着起伏,但我真的很想为了纪念人类这 40 年的抗爱之路做些什么。我还不知道这个展览会以什么形式、什么内容呈现出来,我甚至还不知道如何去形容它,但我知道这件事肯定能成。
David Zwirner 画廊给你提供了什么特别待遇吗?
David Zwirner 画廊给我提供了平台,这是最有力的支持。我就像拥有了一张通行证。作为对此支持的交换,我也得以创作出更多有力的作品。这种交换非常强大。赞助人与观众应该有交集,我认为策展人就是这两者、或者说是两个元素之间的桥梁。
你和 David 之间如何建立相互信任的关系?
他非常直接(笑)—— 这也是和 David 这样的人建立互信的方式。
你觉得自己能被理解吗?
能被他理解。因为他对于别人的所想所思有非常敏锐的直觉。他曾对我说:“你知道吗,你是个很棒的艺术家。”这个一个对我巨大的肯定,也是我一直期待的来自别人的评价。 “艺术家”这种称呼,通常不会被套在我们这些写作的人头上。我们通常只是“作家”。但我认为“艺术家”这个身份对于我们来说非常重要,因为这暗示了表达的自由。
我不觉得我被别人称呼过“艺术家”。也可能有过?我不确定。
确实,这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些领域中,艺术家是享有特权的 —— 比如说博物馆这个领域,某种程度上来说,和金钱紧紧绑在一起。

你认识 David 多久了?
我们一起工作了好些年。
你俩的关系是否类似于作家和编辑之间的关系?
是的,确实如此。他是一个很棒的编辑。他不会乱插手,他只会提一些小建议,比如,“你是不是可以在这里加点什么,这样可以帮助观众理解?”他提的意见基本上都对。在做 Alice Neel 那场展览的时候,我本来计划把整个展放在一个屋子里。他当时把我拉到一边说:“我就想问问你为什么这个展览要放在一个屋子里?”然后我说,“你懂的,无非就是预算之类的……”然后,他就给那场展览增加了预算和场地,所以我真的要感谢 David。
你现在正在写作吗?
是的。在给我的朋友 Helga Davis 写一个演讲稿,内容是关于在 Isabella Stewart Gardner 博物馆展出的一幅波提切利的画。不过我更多的是阅读,给她的稿子做些补充。你也做这个工作吗?
是的。我基本上不写。
Renata Adler 也是这么说的。
是的,在《快船》(Speedboat)一书中。
她的原话好像类似于,作家喝酒、胡言乱语……很少作家真的在写作。
我认识的很多作家都在看电影,或者阅读、读了又读。有些人在做电影。这实在很精彩。
你的说法太有趣了。某种程度上,策划这些展览对我来说就像是在做电影。两者所涉及的东西是一样的 —— 首先得成形指导性的构想,然后你得营造出一种氛围;同时,有很多人在等着你做各种决定。然后你得让你的同事们和你想法一致,这样大家才能长期合作。
你觉得自己的作品 —— 包括你的写作、你的评论、或者你的策展项目,你关于话剧、表演者和表演的文章 —— 在某种程度上与肖像画画家的工作有没有异曲同工之处?
有一点我十分喜欢,那就是他人的不可知性 —— 我们没办法完全了解另一个人。这种不可知性令我着迷。我认为,也正是如此,人们在回应他人时通常会采用更深刻、更密切、更有共鸣的方式。
你是否仍在努力想要去完全了解一个人?还是极力去接近一个人,哪怕这种接近也无法达到完全的程度? 对你来说,不可知性是最终极的吸引力吗?
正是。这是我们终究无法解答的一件事。我们不能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认识每一个人。 作为一个作家或评论家去写作或是表达的时候,对于眼前这个对象,你要假设你自己比其他人知道得都少。 这就是我的感受。
你怎么去认识别人?
就花时间呗。

策展是在升华或实时创作吗?
我不觉得策展是在寻求升华。我和观展人的视线一样,就是去发现这个人(展览对象);和所有参观展览的人一样,我也想尽可能多地去了解他。
你觉得你在公开你的秘密吗?
如果说是这个秘密是个人的感觉,那这种说法成立。一些情感上的内容,比如我们如何生活、如何创作?这些是真正的主题。我们如何创造?为何创造自身的能量和创造他者的能量是相同的呢?
你会因迷茫而感到焦虑吗?
常有的事。我总是在缅怀。我不是一个学者......我认为神秘是有意义的,但是,不想忘却某些人也是有意义的。 难道你不觉得这正是点燃写作的冲动吗?去怀念、去铭记……我们如何成为今天的自己 —— 这是一个大话题,对吗?
Durga Chew-Bose 是 SSENSE 的副主编。
- 采访: Durga Chew-Bose
- 摄影: Akram Shah
- 翻译: Yuan Ru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