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wol Erizku:如何捕捉燃烧之火
一场关于崇拜的干预行动
- 文字: Osman Can Yerebakan

艺术家 Awol Erizku 过去参观大都会艺术博物馆(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时,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来到埃及展厅里。“西方艺术的话,你不必刻意去寻找。”今年十月,他在电话里这样告诉我。他往往要穿过一堆希腊雕塑和罗马半身像才能找到自己真正想看的 —— 用他的话说 ——“艺术史上的失物”。他在自己位于洛杉矶市中心的工作室创作与非洲有关的作品时,总是在思考如何才能避免以西方标准为中心,转而从非裔穆斯林黑人的视角出发去深入体会另一种世界。“我们所受的教育中都是单一视角下的艺术知识,其大量汲取非洲艺术,却拒绝承认这一点。”
Erizku 回忆,自己小时候和叔叔在斋月期间一起观看了叙利亚裔美国导演 Moustapha Al Akkad 在 1976 年拍摄的电影《信使》(The Message)。身为在纽约布朗克斯(Bronx)的埃塞俄比亚穆斯林家庭长大的小孩,他在观看这部以少数族裔作为主人公的电影时,头一次体验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他如今已经三十二岁,但在那个时刻,大屏幕上神秘的先知穆罕默德让他感到困惑不解:这位主角在长达三个小时的电影里竟然一次也没露过面。“每当拍到这位先知的戏份,导演就会采用一些巧妙的摄影和运镜手法。”他认为,影片中的这一形象虽然从未露面,却给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直至今日,每当 Erizku 踏进自己的工作室,脑海中都会回放起穆罕默德去麦加的克尔白(Kaaba)捣毁殿内三百六十座偶像的那一幕。他又一次说起最近接受《GQ》采访时对评论家 Antwuan Sargent 说过的话:“是时候进行一场关于历史的干预行动了。”
Erizku 在大多数时间里从事的都是摄影工作,不过,他在纽约 The FLAG Art Foundation 举办的最新展览《神秘视差》(Mystic Parallax,展览已于 2020 年 11 月中旬落下帷幕)中则将呈现他艺术创作的多面性,其中不仅包括他构图精确又不失真实随性的各种色彩饱满的摄影作品,还会展出他用多种媒介创作的雕塑、绘画和电影作品。展览上,一尊镜面贴片的埃及王后纳芙蒂蒂(“Nefertiti-Miles Davis”,2017 年)半身像旋转着高垂在天花板下方,像迪斯科球一样将炫目灯光映射到一幅摄影作品上(“Raised by a queen”,2020 年),照片中有一位裸着一侧胸脯的女子,她的乳头上穿着一枚与半身像相同的迷你纳芙蒂蒂像乳钉,旁边还有一支燃烧着的蜡烛。另一幅沐浴在光芒下的照片是一位举着枪站在三支烛火旁的女孩(“HEAT”,2019 年)。火焰是整场展览中最闪耀的主题,其以变化万千的形态留下种种痕迹。比如,一系列抽象画(“Ramadan Drawings”,2020 年)中有着用于作画的灰烬,而在一个地面装置艺术作品中,祷告毯上则放着烧焦了的非洲面具(“Submission”,2018 年 — 2020 年)。
他还为音乐频道 VH1 2017 年举办的活动《亲爱的妈妈:向母亲致敬》(Dear Mama: An Event to Honor Moms)精心制作了一套有着古埃及风格的作品:一个两侧各有一尊法老雕塑的宝座。歌手 Kelly Rowland 以及 Mary J. Blige 和她母亲都坐在上面拍摄了照片。之后,那两尊雕塑还出现在了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Leonardo di Caprio)和布拉德・皮特(Brad Pitt)主演的电影《好莱坞往事》(Once Upon a Time…In Hollywood)里。他说:“这是为了让那些物品 —— 大部分人称之为道具 —— 在适宜场合下展现在前景之中。”展览中充满了各种富有象征意义的物件:非洲面具、一双 Gucci 乐福鞋和燃烧的蜡烛在干脆利落的舞台灯光中组合成为一幅摄影小品。他对线性叙事不感兴趣,也不想让故事以句号结尾。他将自己希望给观众留下的感受形容为“渴望”——“渴望亲自深入了解。”
Erizku 在父亲(他的孩子九个月大)和艺术家这两种身份之间切换,有时也会将自己为人父的角色融入到摄影之中。他的下一个项目《Iris 的新愿景》(New Visions for Iris)就取材于他努力给女儿解释严肃话题时的情景。这个展览将于 2 月 24 日开幕,展出地将会是位于纽约市以及芝加哥市的 200 个以及 150 个公交车候车亭,作为纽约公共艺术基金会(Public Art Fund)的承办的项目,展览将首次公开展出 Erizku 近期的摄影作品,主题包括蜡烛、鲜花、鸟类与祈祷的人,所有作品都会呈现在人头攒动的公共交通枢纽站。Erizku 自己最近也在路上。他在最近为期 11 天的旅行中碰到了 Jacob Blake Sr.。他们谈起 Jacob 在儿子被谋杀后,在记者发布会上背诵了一段《古兰经》的情形。这段经历让他感受到了“转瞬即逝的酸楚”,而 Erizku 的创作正是在传达人类情感 —— 欢乐,有时也有痛苦 —— 以及种种体验之中开花结果的。当然,有时还是要靠运气,而艺术也会模仿艺术。我在此次采访中与 Erizku 谈论了摒弃所学知识的过程、寻根之旅中的喜悦,还有既具有毁灭性又具有创造性的火焰之神秘魅力。
Osman Can Yerebakan
Awol Erizku
你与伊斯兰教的联系是《神秘视差》的核心主题,是什么让你决定在此时此刻反思自己的宗教信仰?
如果追溯到我在 2015 年时给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The Museum of Modern Arts) 的 Pop Rally 项目做的混音带《运气》(“Serendipity”)便会发现,我在其中引用了说唱歌手 Yasiin Bey 和前职业拳击手 Mike Tyson 说过的话。我的心中一直都有着信仰,我每一次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重述伊斯兰教的含义,但我既不想改变任何人的信仰,也无意充当宣传机器,我只是希望分享自己创作中的另一种个人维度乃至又一个大门。
在我的印象中,伊斯兰教中的崇拜对象在当代艺术里往往显得特别陌生。你在《斋月绘》(“Ramadan Drawings”)系列中呈现了围绕着伊斯兰教物品的所谓的神秘感,清晰展示出祷告仪式不过是一种日常习惯。
我是在斋月期间画下那些画的。那时我忙于一些无趣的行政工作,想要尽快回到创意领域中去。我从父母那儿继承了在屋内焚香的习惯 —— 他们喜欢在祷告或者喝咖啡时点几支香。我发现这个习惯与我的艺术工作之间有着深刻联系,我也随之踏入了另一个维度。
这场展览中,火是贯穿始终的重要元素。我十分赞同哲学家 Gaston Bachelard 对火的精神分析:他说火是多种理性的隐喻。火蕴含着美,但又能引起警觉,我的作品里有一幕便是逃离火焰,这其中也有着我自己从某种依附或迟疑中解脱出来的含义。
我从两年半前开始在工作室里焚香,也是差不多那个时候,黑人形体在艺术作品中的商品化现象也越来越频繁,我感觉自己需要对这此有所回应,而火与焚香就是回应的一部分。由于我在创作时常常独处,因此并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创作含有人物形体的作品。我喜欢的作品中往往更注重语言,而不太关注形体。绘画这种方式让我无需展现自己的身体就能运用身体进行创作,从本质上来讲,也就是让我无需展现自己身为黑人的形体。我想表达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借助香灰留下的痕迹之中。
你用作品表达,崇拜对象是被主流观点所掩盖的主观教条。
我看到 Isa Genzken 在她的雕塑作品里使用纳芙蒂蒂的形象时,也不禁想找到一种方式,让作为崇拜对象的纳芙蒂蒂回归其非洲本源。然而,我并不想在创作中加入过多的说教意味或是过度的诠释。作品中可以有伊斯兰教的音乐、女子持枪的画面旁边有着三只相互取火点蜡烛的手,我将各种各样的创意视作一颗颗的星星,希望用它们拼出一个更为广袤的星群。
不久前,我在 FLAG 艺术馆里遇到一位男士,他滔滔不绝地对我某张照片中的法老形象进行了细致的解读。他的看法比我自己对这个作品的想象更富有诗意。听到有人通过我的作品表达自身对历史的理解真是激动人心,因为我有时也会产生疑惑,不确定自己在创作这些图像时是否注入了太多自己对符号的解读。
我们来谈谈在日常物品和具有宗教意义的物品之间游走的感觉吧。以《臣服》(“Submission”)为例,其中的祷告毯在一些人看来只装饰用品,但在另一些人眼中则成了宗教生活中的要素。你在毯子上放了一本烧焦了的艺术史学家 Robert Farris Thompson 的著作《灵性的闪烁:非洲、非遗美国人艺术及哲学》(Flash of the Spirit: African & Afro-American Art & Philosophy),还有一个非洲面具,借此将具有不同氛围和用途的物品组合在一起。
如果观众对我作品略知一二就会明白,这很明显是一种宣言。我可以创作充满宗教思想、符号和物件的作品,但到头来,这些都难以被视为对宗教的崇拜。我烧了那本书之后,唯一剩下的就是它代表的精神。
我还相信有缘分和机遇这回事。由于疫情影响,我们不能在场馆里焚烧乳香,因此对《臣服》做了一些变动。最初的版本里,祷告毯是搭在一个凳子上的,上面则摆着那本书和面具,然后底下点着乳香。

Awol Erizku 装置作品: 展览《神秘视差》(Mystic Parallax),FLAG 艺术基金会,2020 年。摄影:Steven Probert。 顶图:Awol Erizku 装置作品: 展览《神秘视差》,FLAG 艺术基金会,2020 年。摄影:Steven Probert。
毯子蕴含着一种周而复始的意义。我记得小时候看我曾祖母每天跪在毯子上祷告,她总是摆出相同的姿势和动作,一天要重复好几次。
我之所以回归伊斯兰教 —— 但并没有因此将教义投射到作品中 —— 其中的想法充满了非遗美国民权运动人士 Malcolm X 的风格。他认为伊斯兰教是与基督教相去甚远的存在,也与整个西方正典背道而驰。不过,我还是可以在避免过多说教意味或是过度诠释的同时,用作品回溯某段特定的历史,为许多同样经历过这种困境的非洲思想家添砖加瓦。我该怎么与我们这一代人交流,与生活中随处可见的这些工具建立联系呢?起码,我在尝试确立一种开放式哲学。我的看法是,如果大家追根溯源从历史角度去理解,那么,我们无需解释就能了解非洲神秘学的本质内容。
「谁有权利决定这些符号能做什么又不能做什么呢?」
你也在试着摒弃以前所学的那些在文化、学术和社会方面强加于你的东西。
正是如此。我不仅要摒弃以前所学的东西,还要重新学习与我有关的历史。就某些方面来看,我在学校里学到的很多东西已经成了我思想行为的一部分,我在生活中的某个时刻突然意识到,其中的众多价值观并不适用于我的成长。相比之下,我更想关注我自己觉得重要的东西。
人们也很关心真实历史的起源,因为大学教授教给我们知识里,很大一部分是从伟大的黑人思想家那里得来的,但我们却从未将功劳归到他们身上。对我而言,这次展览是一个智力项目,重点是启发观众自行探索。我可不会单单把作品挂在墙上,任人匆匆观览后离开。我希望大家能够驻足观看每一件作品,在离开时萌生种种想法,随后回家进行更为全面的了解。非洲历史中相当大的一部分知识财富是借助谚语与祷告的传统流传下来的。这种开放性也是在向非洲宗教神性乃至历史致敬。直至今日,这些口耳相传的文化仍未得到足够的认可和尊重。我试图将同胞们的历史展现给下一代看,不论其形式是文字、霓虹灯还是迪斯科球,这些历史属于我们所有人。
你把各种不同物体摆在一起拍摄,像是在通过别人书架上的内容来判断他们的性格。书架上的书籍种类繁多,就你而言,也就是拍摄对象五花八门,这其实也透露出与你有关的某种信息,但你对此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首先,我应当指出,我选取这些物品,并不是因为我怀有崇拜之心,也并非因为其精神价值才选入画面。我从世界各地淘到这些东西,不管是来自非洲还是来自布鲁塞尔,我的考量完全以审美标准为主。我觉得这个展览的意义之一是要表达,我们可以在与图像产生联系的同时乐在其中。到目前为止西方艺术节的主流态度都相当严肃,对吧?“让我们用特定的方式来拍摄这个非洲面具。”作为一个非洲黑人,我可能会深深纠结,担心自己会改变那种叙事方向。但是,当我们走进一个高端美术馆,看到的却是戴着墨镜的纳芙蒂蒂,谁有权利决定这些符号能做什么又不能做什么呢?
当你试图改变呈现这些物品的既定方式时,是否觉得自己必须小心谨慎?
对我或者任何一个黑人艺术家来说,有必要去跟毕加索讨论非洲艺术吗?长时间以来,我们都被灌输一个观念,认为凡是白人的作品都是经典。我们因此不敢直面属于自己的非洲血统,也无从领会其中真正的美。对我来说,这就是从欧洲中心主义到非洲中心主义的转变契机。如果我想创作欧洲雕像,我也会在图像制作过程中投入同样多的精力,但那段历史中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我现在算是知道该如何来形容了:这是广告与艺术之间的暧昧地带。我最早在库伯联盟学院(Cooper Union)开始画画。差不多大二的时候,我开始涉猎影片制作、摄影和雕塑。有一段时间,我完全放弃绘画就是因为不想画人物。我得找到其他更直接的表达方式。我们这代人能从社论型内容和其他商业的东西中获得更为直接的体验。这也与某种集体潜意识有关,我们看到一个效果出众的广告,就会试图弄懂其中的宣传主旨。这种介于广告与艺术之间的暧昧感觉就是我想达到的境界。

Awol Erizku 装置作品: 展览《神秘视差》,FLAG 艺术基金会,2020 年。摄影:Steven Probert。
你的《Fuck 12》霓虹雕塑是两年前创作的,自那以后发生了很多事。
我摸索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创作出《Fuck 12》,在此期间,我尝试过包括波纹金属画在内的各种媒介与载体,才有了最终的这件作品。我最开始创作的时候,正在香港为一场展览做准备。后来我决定把作品带去那里,展览原计划于四月开幕,不过,如今自然一切都和以往不一样了。
“Fuck 12”这个名字出自陷阱音乐。我们如今特别有必要去记录当下的文化环境,然后表达我们的看法。这件作品虽然充满政治意味,但和当下的政治环境其实关系不大。不过,在如今的形势之下,人们难免会将这件作品与时事联系在一起。
不论是《Fuck 12》中对字母的排列,还是在摄影作品中对物品的编排,你的作品中总是有种富有节奏的秩序感。这是不是也受到了陷阱音乐的影响呢?
我的工作方式非常随性,大部分创作都没有提前做过计划。我喜欢这种方式。我听的音乐也刚好是陷阱音乐,其中的歌词组合方式也特别随性的爵士风格。这些点之间并没有直线相连,但如果放大了看,还是会不禁看清言语之间的关联,像连成一片星群一样,看到完整的画面。我工作的时候会听陷阱音乐或者爵士乐,如果是在斋月期间,我就会听古兰经,这些都是我集思广益的载体。

《热源》(HEAT),2019 年,双色数码彩色印刷,(均为)40 x 50 英寸。3 + 2 AP 版本。由艺术家本人及 Ben Brown Fine Art 提供。
Osman Can Yerebakan 是一位艺术评论家兼策展人,生活在纽约。他的作品散见于《T:纽约时报风尚杂志》(T: The New York Times Style Magazine)、《巴黎评论》(The Paris Review)、《纽约杂志》(New York Magazine)、《卫报》(The Guardian)、《布鲁克林铁路》(Brooklyn Rail)、《BOMB》、《艺术论坛》(Artforum)、《花花公子》(Playboy)及 Artnet 网站等众多媒体平台,与此同时,Osman 也曾为纽约皇后区艺术博物馆(Queens Museum)在内的多家场馆策划过展览。
- 文字: Osman Can Yerebakan
- 翻译: JiaXu Zhang
- 日期: 2021-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