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买!买!

2021 年冲动型消费面面观

  • 文字: Jonah Weiner

七月的一天早上,我看到一件价值 990 美元的抓毛外套,差点在冲动之下仓促买下。衣服既漂亮又不可思议,整体呈米色,毛茸茸的,由牦牛毛与一种罕见的长纤维棉纺织而成。我后来知道,这种棉线一般被用来制作高端浴巾。外套的前胸有一块天然染料染成的褐色图案,这种名为“柿涉色”(kakishibu)的日本传统颜色由发酵后的柿子汁染色制作而成。这种面料的起源地还能有哪儿呢?自然是日本。我第一次看见这件衣服的地方?显然是我的手机。

如果你跟我用的是同款手机,上面就会有三个会对压力做出反应的实体按键,以及会被手指分泌的油脂及口袋里的垃圾弄脏的实体缝隙。每个按键都有着极其基本的基础功能:1 号按键增加音量;2 号按键减小音量;3 号按键则能关闭屏幕。不过,当你在屏幕上看到一个心动的物品时,这几个按钮还能派其他用场:截屏。同时按下 1 号按键与 3 号按键,你就能捕捉到心动物品的画面 —— 确切来说,是其画面的截屏。快速按两下 3 号按键,你就能离开虚拟世界,发送现款让对方将你想要的东西送到你家来。无现金交易的诱人之处一再被提及,但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我们在互联网体验中对字面意义乃至象征意义的“无摩擦性”如此痴迷,科技类公司却坚持认为,当我们通过指尖向大脑传递信号,示意我们已经按照一时冲动行事,些许触觉上的摩擦反而能起到非常强大的作用。

面对那件牦牛毛抓毛外套,我先是采用“截取画面”策略,我截屏之后分享在限时动态里,希望借助“分享”这一动作来达到“看过就当买过”的心情。这招行不通。我又试图在时事通讯邮件里撰写关于罕见又美丽的事物,在其中提及自己对牦牛毛抓毛外套的痴狂,希望借此驱散我的渴望。结果可想而知,一如我对任何美丽到不可思议的事物那样,我依然对这件衣服念念不忘。我想拥有这件牦牛抓毛外套的念头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日益强烈,像是不断被向后拉扯的弹弓,直到某一刻突然释放。十月底,我收到了一笔意料之外的收入。打开支票信封后,我便拿起手机一路打开网页,来到这件外套的页面,然后重重地按了两下 3 号按键。我从加利福尼亚州将 990 美元汇到日本冈山,这一系列动作是如此迅速流畅,我都顾不上将另一只手上的支票放下来。

2021 年左右的冲动型消费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适用于所有类型的购物 —— 当我们开始在网上订购所有食品杂货,超市采购类的冲动型消费会变成什么样子?最有趣的还要数服装领域,心血来潮的购买欲会带来不切实际、悲喜交加又代价昂贵的结果,“突如其来买一堆杂货”根本难以与之相比拟。而且在最近几年,精心设计的限量版服饰的销售模式大行其道,其主旨就是要让我们以前所未有的自发性去消费。这些限量版产品的意义并不单单是制造稀缺性,而是为全靠本能反应的冲动型“蜥蜴脑”消费者创造最理想的狂热消费机会 —— 有一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去购买这样稍纵即逝的东西,谁能按捺得住呢?

冲动型消费需要的不是钱就是信用。这也意味着,我在长大成人的那些年里两者都不具备,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我的父母在当时就是如今所谓的“自由创意人士”,他们收入不多,因此曾经斩钉截铁地无情拒绝了我想买 Air Jordan 运动鞋和 Starter Jacket 外套的诉求,而我在不久之后也不再央求他们买这买那的了。

他们其实会给我一小笔零花钱。1993 年时,我在一家滑板店里看到一件 Stüssy T 恤,折扣价 12 美元,我为此攒了好几个月的零花钱。那次精心制定的购买计划与我成年后最初的冲动型服饰消费形成了鲜明对比。我在二十岁刚出头时拿到了第一笔全职工作的工资,终于可以全部用来买小时候父母“拒绝”买给我的各种东西了。那些从小受到消费文化熏陶却又缺乏资本进行消费的人们似乎常常会有这种补偿式的报复心理。有一天,我在下班后前往曼哈顿市中心一家名为 Nom de Guerre 的商店(如今已经歇业)参加派对,派对上还免费供应酒水,这简直是最经典的冲动型消费催化剂。我离开时手里拿着一件 A.P.C. 棕黄色尼龙连帽外套,上面附有早期的 Rue de Fleurus 商标。因为正值特价清仓促销,我在这件衣服上只花了一百多美元,然而,我在凌晨两点惊醒时,还是为自己醉酒后的铺张浪费感到惶恐。第二天早上,我小心翼翼地审视着这件夹克,在脑海里仔细列出可以证明这属于明智型消费的各种正当理由。

放纵的心态造成了理性的短暂真空,而我们则常常用姗姗来迟的借口来填补这一缺失。我们显得仿佛不再拥有未来,紧接着,便会被未来的重量迎头痛击。其实,我到现在都依然留着那件 A. P. C. 的外套(还有那件 Stüssy T 恤!),这恰好证明,即便我们会在酒精的怂恿下进行冲动型消费,还会在午夜时分忽然惊醒,但从长远来看,我们并不会将后悔的情绪与心血来潮的行为联系在一起,而且冲动消费买来的东西与我们相伴的时间比“更加理性”购买的那些更长久。

那次酒后挥霍也证明了某些如今已经难得一见的威力:现实中的社交压力。我当时置身于派对,周围都是特立独行的人们,有个朋友还赞许地表示这件外套看起来棒极了。所有这些结合到一起便产生了一种强大的醉人效果,这跟免费酒水的效果是两回事。之后的冲动型消费则是在滴酒未沾的时候发生的。店内的售货员注视着我,对方看起来有点酷,脸上显露的无聊以及(或者)不屑于掩饰的轻蔑则显得极具诱惑力。这样的目光尤其让我感到,在吸引之下以不健康的方式花钱不仅不负责任,还充满了禁忌,是对波西米亚式的双亲极力灌输给我的基本价值观的一种背叛。

当然,当我们浏览社交媒体信息或者在网店购物时,既不会有店员在身边徘徊,也没有朋友在一旁撺掇。一整个类别的冲动型消费如今已经销声匿迹。你大可以争辩说社交媒体创建了自成一套的高强度凝视 —— 我们在这个广袤的数字全景图之中购买服饰,是为了获得想象中不在场的“朋友”以及(或者)陌生人的赞许。此言非虚,不过,我也意识到这种凝视是双向的。我们如今很容易看清那些原本垂涎已久的服饰在别人身上看起来是如何缺乏吸引力,这也反过来遏制住了我们的购买欲。

正是这种数字时代的富足氛围让限量版产品蔚然成风。在这种手快有、手慢无的发布环境里,任何一件衣服本身的吸引力在精心包装之后便不再显得如此重要:一件衬衫酷不酷依然挺要紧的,但这件衬衫能在 6 分钟里销售一空这种现象本身在“酷”的定义之外凭空制造出了一个扭曲现实的场域。这就好像当别人透露自己有一个秘密,我们便立即感到好奇,仿佛如果无法获悉这个秘密,我们的生活就会变得特别贫乏。这种时候,与有秘密存在这一事实相比,秘密的内容就有点无关紧要了。

不过,这种把戏玩多了之后,便会失去巴普洛夫式的光彩。互联网时代涌现的一整个可穿戴迷因主题单品也是如此,比如 Big Dogs T 恤(一个在 Instagram 焕发新生的老品牌)、Chunky Dunkys 运动鞋,或者是 KFC Crocs 洞洞鞋。我们对这一类产品的好奇心可以采用“截取画面”策略来平息,将截屏发送给朋友,我们从这种方式中获得的多巴胺比购买所能提供的要纯净许多。

或许,这也能解释为何那件牦牛毛抓毛外套会让我的整个防御体系都崩溃瓦解。其稀缺性并非人为造成,而是源自这种独特的需要通过亲身触摸(这就是牦牛毛?)、亲眼见证才能感受到其独特性的面料。这也意味着,截屏将永远无法填补我对其的渴望。我在写这篇文章时,被朋友发来的一条消息打断。这位品位不凡的朋友告诉我,自从看了我的时事通讯邮件,他便想要给自己买一件牦牛毛外套,而他这会儿想要知道我的尺码。我一时之间感到既内疚又自豪;我担心自己已将囹圄角落里的那些许狂热传染给他,尽管他的购买欲望让我对自己的判断感到有些飘飘然。

到目前为止,时间和实际的穿着也会美化服饰:由于外套来自日本,我每天都会穿上身 —— 也许是为了证明这件衣服物有所值,也许是因为这是精密设计的襁褓设备,让体感舒适变得前所未有的吸引人。我早上起来后第一件事不是去后院给那只我正试图交朋友的野猫喂食,而是径直披上这件外套。不管是远足还是跑腿,一直到需要准备晚餐的时候,我都会披着这件衣服。按照现有的最佳证据来看,这算是一次极其划算的冲动型消费。至少,我在凌晨 2 点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Jonah Weiner 负责撰写一份名为《黑鸟式侦察机》(Blackbird Spyplane)的时事通讯邮件。

  • 文字: Jonah Weiner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21-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