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口罩这件小事

左右四万人性命的「举手之劳」

  • 文字: John Washington
  • 制图: Florian Pétigny

人体的孔口之中,嘴与鼻孔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两者都能双向运作,而包括眼睛、耳朵及肛门在内的其他孔口大多数时候都单向运作。嘴在人体所有孔口之中功能最为丰富,不仅能吸入空气、摄入液体及各种营养物质,还能道出寒暄、声明、抗议、诗歌,排出嗳气、呕吐物、唾液及其他多种元素。我们的口鼻 —— 通往身体内部世界的大门 —— 会使傲慢、敌意、谩骂与病毒有机可趁。

今时今日,我们已深陷于疫情之中,卫生部官员也恳请我们做好各项防护措施,不过,用口罩遮盖口鼻却并非我们应对传染病的一贯做法。“细菌致病论”(即疾病源自微生物感染)是在 700 年前才首次被人提出,在此之前,人们普遍认为生病是因为灵魂出了问题、遭受诅咒或是中了邪恶巫术,当时最有效的自我保护方式包括祈祷、忏悔、佩戴护身符或者来上一杯烈酒。在 11 世纪的埃及,人们将古兰经卷轴与护身符挂在脖子上抵御瘟疫。而在中世纪时期的欧洲,个人防护装备与措施包括洋葱项链、大口喝醋(我本人很赞同这一行为)以及放血疗法。

最后直到大约 130 年前,德国细菌学家 Carl Flügge 才发现,我们口中不断呼出的雾状黏液里含有大量病原体。他将这种喷撒在空气里的污物称为“Flügge 飞沫”。19 世纪末,法国医生 Paul Berger 成了第一位在为病人开膛破肚时遮盖自己嘴部的外科医生。“几年来,”Berger 曾经如此写道,“我一直担心从嘴里喷出的部分小滴液体……也许是感染的成因。”

在过去一百多年间,我们对疾病源与病菌等都有了更深的了解。可即便如此,在这场不断加剧的疫情期间(我知道,这也是一场大型裁员),总统、外科医生乃至相当一大部分人眼看着致命的病毒肆虐全球,却宁愿忽视科学,转而拥抱黑死病时代的愚昧态度。

其中的一部分原因似乎是因为戴口罩烦透了 —— 当然,这完全无法成为正当的理由。戴口罩的话,我们就得忍受诸多不便,比如不断在早餐余味中呼吸、因为长时间佩戴口罩而长出痘痘、耳朵根被勒得生疼、匆忙行走时无法进食,还会错过微笑及其他与“咬牙切齿”的动作相关联的面部表情。而且,无论是外科口罩,还是五颜六色的棉质口罩,都不如威尼斯面具或其他能戴着参加舞会的遮掩物性感迷人,与毫无遮盖的面孔更是无法相提并论。口罩如同出于卫生目的在脸上打的补丁,就算是 Gucci、Hermes、Collina Strada 或者 Off-White 设计的口罩 —— 他们其实也都这么做了 —— 也丝毫无法弥补其丑陋及不便的特点。

佩戴口罩的习惯在世界上的一些地方其实并非新鲜事。日本人从一百多年前的西班牙大流感起便开始佩戴口罩,其他国家其实也一度效仿。日本人不仅在 20 世纪 20 年代经历地震与火山爆发时普遍佩戴口罩,等到 20 世纪 30 年代病毒性传染病广为肆虐期间也依然如此。2020 年,日本民众面对疫情纷纷迅速戴上口罩,尽管这个国家有着若干人口最为密集的城市,全国死于新冠肺炎的人数却未满一千。与此同时,在美国,即便是在最近的几个月里,人们依然将口罩与强盗和患病 —— 而非健康和公德心 —— 联系在一起。2 月 29 日,尽管疫情已经严重蔓延到各大城市,美国医务总监(US Surgeon General)依然在 Twitter 上写道:“请大家真的不、要、买、口、罩!佩戴口罩无法有效防止公众感染 #新型冠状病毒。”而世界卫生组织则直到 3 月 30 日依然在上演毫无科学依据的愚蠢闹剧,建议健康的市民不要佩戴口罩。(没过多久,双方便都改口了。)

一开始,官方强烈建议人们不要触摸自己的面孔。然而这种规劝显然不可能完全奏效。脸对双手的吸引力之大,堪比野餐之于蚂蚁,人类的双肺之于冠状病毒。绝大多数人都仍处于口欲滞留状态,喜欢啃咬吸管、口香糖、手指甲与嘴唇,与之相比,我们的“面部滞留”状态显然更加普遍。现代人类在触觉上无疑相当自恋,无法停止触摸、爱抚、拍打、抠挠、擦拭、修整面孔,或是托着下巴。

不过,不管是否会触摸自己的脸,其实都不如管好自己的“Flügge 飞沫”重要,而真正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佩戴口罩。错误的信息引导 —— 其始于而非终结于美国总统 —— 外加美国人的妄自尊大,使得病毒疯狂扩散。特朗普总统(Trump)不希望让媒体“成功”目击到他佩戴口罩(七月中旬时,美国的死亡人数已经超过 13 万,媒体这才首次抓拍到特朗普总统戴口罩的照片。当时他身上穿着与深蓝色口罩同色系的西服,正大步走过沃尔特·里德国家军事医疗中心的走廊,随行人员胸前挂满荣誉勋章,脸上也都戴着同款深色口罩。在他的支持者眼中,即便是这种排场,他看起来也全然不像 —— 比如说 —— 军中恶霸,依然充满“总统范”),各路疯狂人群也不断抗议口罩侵犯了他们的面部自由,但与此同时,另有一群人却开始以各种牵强的理由,极力迎合大众的审美旨趣。《哈佛商业评论》(Harvard Business Review)杂志写道,为了让美国人戴上口罩,这类面部遮盖物需要变得“有趣、新潮又时尚”,这简直像是福音派信徒给基督教说唱乐的建议。四月下旬,《GQ》杂志将 Off-White 售价 95 美元的口罩形容为“目前世界上最热销的产品”。就连 Lady Gaga 也在七月发了一张戴口罩的自拍,口罩上饰有朋克钉与金属链。尽管如此,美国的感染人数却依然在迅速增长,而死亡人数的上升趋势也始终没有放缓,为数众多的美国人还是“口无遮拦”,不断在公共场合喷出致命的“Flügge 飞沫”。

正如我们早已获悉的那样,口罩之所以有效,是因为其不仅能防止自身受到感染,还能阻止病毒扩散。这其中有着发人深省的道理:我们的健康不仅取决于自己,更在于他人,而他人的健康也不仅取决于他人,更在于我们每个人的行为。当然,道理并不总是完全如此,但就这点来看,那些不重视或拒绝佩戴口罩的人的行为说明了什么呢?正是这片颂扬个人胜过集体、崇尚个人自由胜过社会凝聚力的土地遭受着疫情最严重的打击,这还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我们不是共产主义国家!”得州的一位酒吧老板禁止大家在店内佩戴口罩,她是这么告诉《卫报》(The Guardian)的,“这里可是美国。”她说。把口罩与“新潮”联系在一起 —— 抱歉了,《哈佛商业评论》—— 并不能在保持安全社交距离与呼吁佩戴口罩这两方面弥合党派分歧。特朗普总统的自我中心主义也为这股邪恶又致命的政治化浪潮推波助澜,使得戴口罩这件事情本身成为试图激怒他的象征,而非一种理所应当的正确行为。

为了促使更多人佩戴口罩,有人尝试对其进行改造及美化。众多设计师与 DIY 爱好者不仅在口罩上缝制或烫印笑脸或符号,还会加上各种文字与口号,老实说,这么做其实有点可惜。面部的独特之处在于其无所遮掩。而无所遮掩的面部的独特之处在于其可呈现万千美好表情,不仅具有极高的表现力,还让人难以琢磨。遮盖面部时 —— 哪怕只是局部 —— 添加口号或者图像,就如同将经典小说《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翻译成整串表情符号一般不得要领。

佩戴口罩的这几个月以来,我们学到的另一个道理则与脸本身有关。眼睛需要开阔的视野 —— 口鼻也需要各自的天地 —— 而我们的面部自身就是一种视野,当这幅景致被遮挡后,无论对观看者还是被观看者来说,都谈不上称心如意。戴着个人防护装备与路人及店员交谈,或者半遮住面孔与邻居或室友闲聊,都像是水流试图穿过堵塞的下水道般困难。这不仅因为我们的口鼻被蒙住,声音模糊,而且还在于我们无法在说话的同时呈现面部表情。我们依然能明白彼此的意思,但其传达过程却变得缓慢、缺乏成效,并且支离破碎,仿佛是在现实生活中用 Zoom 与彼此交谈。

不过,尽管声音被掩盖了,口罩本身却传达了某种信息。文化理论家 Ronald Grimes 写道,佩戴面具(与口罩近似的一种遮盖物)是“文化中的反射性活动,人们借此展现集体的无意识行为 —— 即文化之中潜藏着的矛盾心态与冲突”。人们张合双唇,随口就能吐出十几句谎言与假话,却很难用眼睛撒谎。(你觉得特朗普为什么要如此提防,以免被人看到他戴着口罩的模样呢?)换句话说,人们的面孔有着自相矛盾的地方,即便戴上口罩也难以掩盖。我们话越少便显得越真诚,这也反映出言语的真谛:真理与沉默密不可分。而如今这种覆盖口鼻的行为,乍一看似乎是自我保护,其实也是在默默传递着爱。

我们连戴不戴口罩都难以达成一致,这无疑反映出美国社会中存在着严重的问题。令人不安的也许并非美国乔治亚州州长威胁要对执行戴口罩法令的市长采取法律行动,而是我们连戴口罩这件事都要依靠法令来贯彻。我将用这组数据来为文章画上句号:华盛顿大学的一项研究表明,如果 95% 的美国人在公共场合佩戴口罩,未来三个月中美国的死亡人数就能减少逾四万人。戴或不戴口罩,举手之劳,却能左右四万人的性命。

John Washington 主要撰写有关移民、边境政治以及监狱、外交政策、啤酒和帽子的文章,散见于各类出版物。他经常为《The Nation》杂志与在线出版物《The Intercept》供稿。他创作的首本书作《The Dispossessed》的主题为庇护政策及古代历史,已于今年由 Verso Books 出版。他的 Twitter 账号是 @jbwashing。

  • 文字: John Washington
  • 制图: Florian Pétigny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20-0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