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te Zambreno:
荒谬、怪怖、柔情
高产作家谈服饰、坎普和她的最新作品集《Screen Tests》
- 文字: Claire Marie Healy
- 摄影: Heather Sten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Camp:Notes on Fashion”(坎普:时尚札记)的展览出口附近,Kate Zambreno 正欣赏着一件周边 T 恤。这件 T 恤上印着 Susan Sontag 身穿“CAMP COUNSELLOR”(坎普顾问)粉色连帽衫,头戴写有“Susan”字样发夹的卡通形象 —— 我俩一致认为 Susan 其实并不会这么穿,但或许“这才是它坎普的原因”。看完 T 恤,她又愉快地接着逛其它的展览周边产品,比如一套镶了塑料亮钻的铅笔、迷你版的 Molly Goddard 包包、颜色亮丽的织物纹样厨房瓷砖…… 它们似乎代表了这位作家一直所关注的某种刻意荒诞的女性特质。
Zambreno 的新书《Screen Tests》(试镜)中玩笑不断。她玩味着那些华丽的、带着悲剧性而又苍凉讽刺的瞬间,比如:收到参加爱荷华州年度珍·茜宝国际电影节(Jean Seberg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的邀请函;父亲坚持给她的宝宝取外号叫“Tallulah Bankhead(注:一位20世纪初美国女演员的名字)”,这位女演员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可待因……波旁威士忌”;还有 Patty Hearst 晚年时曾携爱犬拿过西敏寺犬展(Westminster Dog Show)的大奖。Zambreno 的作品读起来总比许多其他作家的感觉要更亲密。这本新作中的她比以往更爱调侃。毕竟,还有什么比玩笑话要更亲密的呢?

顶图 Kate 身着: MM6 Maison Margiela 高领衫及 Maison Margiela 靴子
眼下, Zambreno 正在撰写一本小说(作为两本小说和三本非虚构作品的作者,她真的非常高产)。如果说 Zambreno 备受小众群体欢迎的非虚构处女作《Heroines》(女英雄,2011年出版)写的是她搬到纽约之前一段特定时期的生活经历,那么她的近作《Book of Mutter》(喃喃自语)则更是她当下生活的延续 —— 这本耗时十年、为纪念母亲而写的书衍生出了为期一年的一系列讲座,这些讲座内容又被编集成了《Appendix Project》(附录项目)一书。
新书《试镜》中描写了众多作家和电影明星,一个个瞬间精彩而有力,比如 Annie Leibovitz 镜头下,在万圣节时把自己打扮成熊的 Sontag;书中还特别描写了上世纪 90 年代前艺术家群体的生活与艺术作品,包括 David Wojnarowicz、Cookie Mueller、Peter Hujar、Kathy Acker、Valerie Sonas;还有 Andy Warhol 的艺术工厂,以及曾在那里徘徊过的耀眼灵魂们。就像上述的众多人物一样,《试镜》也痴迷于衰老和容貌的话题,略显虚荣。Zambreno 是一位对服饰相当有见地的作家,比如书中提到的 Valerie Sonas 的银丝裙、 或是 Louise Brooks 的薄荷绿家居服。她显然比 Sontag 本人会更在意这次“坎普”大展。Zambreno 质疑着展览的论题,试图在人体服装模特中寻觅 Sontag 的感知和精神。“可是坎普也应该包含丑陋的一面!”她一边大声抱怨,一边侧目着玻璃展柜中的红毯礼服造型(之前,她在播放着 Sontag 为 Andy Warhol试镜时拍摄的一段分屏视频前驻足了许久。我们聊到这段视频中,Sontag 看起来很年轻,甚至有些少女气息,尽管她当时应该已经有 30 多岁了)。
采访结束后,我与 Kate 告别,前往几条街之外的古根海姆博物馆参观 Robert Mapplethorpe 的展览。刚进门,就看到两位身穿“逛画廊标准打扮”(抓绒运动休闲服配斜挎包)的女士,在一幅摄影师拿着来福枪的自拍作品前驻足。“Patty Hearst!”其中一位说道,引得另一人发笑。我想 Zambreno 应该会喜欢她们。
Claire Marie Healy
Kate Zambreno
我想和你聊聊服饰的话题!《试镜》里有一段很精彩的描述,说到你曾经希望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既是扒手又是艺术婊贝的漂亮男孩”。
我曾经一度对写作关于时尚的内容感到羞耻。之前有一篇《女英雄》的书评,说我对华丽外表的痴迷是“空洞的垃圾”。那位书评人对我提及自己对花开衫的热爱的部分非常不满。我搬到纽约时,被纽约女性硬朗的气质深深吸引,对艺术婊贝也很着迷。不过现在我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奇怪或更脆弱些。
一个亲切的艺术婊贝?
不不不,绝不是亲切。我不喜欢显得容易接近。
对我来说,当你写到一段文字能否读来像在屋子里不同的房间中游荡,或是像听 Arthur Russell 的音乐一样时,那真的有一种舒适感。
我从不觉得自己想要慰藉读者。我感兴趣的是和读者之间一定程度上的亲密感。阅读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事情,我们在这个空间里共处,希望获得某种程度上的共融和交流。《伦敦生活》(Fleabag)这部剧我已经看过六次了。我认为这是一部描绘我们所处时代的完美艺术作品:一部刻画姐妹之情的悲喜剧,写得非常棒,同时,也难以置信地充满了情色意味 —— 这在生活中倒不无裨益;还有,这部剧还很轻松,是我喜欢的那种“温情”中伴着“饥渴”,同时又深思熟虑的作品。
你一直对把文字“当成”或是“表现成”另一种事物的概念很感兴趣。在《喃喃自语》里,你描述了自己如何希望文章读起来像是在不同的房间里穿行。而《试镜》的节奏给人的感觉又很不一样。
Sontag 在《坎普札记》里说,坎普是一种感知,而不是一种观念,这一点很有意思。我觉得在《附录项目》和《试镜》里,我都非常受到氛围和某种奇怪知觉的启发。对我来说,《试镜》这本书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感觉,有一种轻快和轻盈的东西在里面。而《附录项目》则不太一样,这本书很大程度上是受到 Anne Carson 的讲座启发,它有一种像是在倒时差的氛围。我把《试镜》里的文章看作是笔记或是草稿 —— 一种不属于正式写作的写作。它们是一系列笑话,通常是圈内笑话。对那些我曾经非常严肃对待的事情开玩笑,我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把这两本当成书来写。


“我深深地感受到在当今的社会中作为一名艺术家的美好和快乐,但同时,这在很大程度上也意味着默默无闻。”
《试镜》的节奏的确非常快。与此同时,你提到了那么多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是会让人产生阅读的停顿。你希望读者在读到你描述的视觉画面时,放下书去查找相应的图片吗?
这挺有趣。我一直在提《坎普札记》。我真的有很久没这么想过了,但是 Sontag 漫谈式的文风真的很吸引我,尤其是在这篇文章里。她的思维转得非常快。我觉得在《试镜》中,这正是我感兴趣写作的东西之一,就是东拉西扯的漫谈,而互联网正是这样。读者可以感觉到文中的叙述者/旁白——一个即是我又不是我的这个角色,在网上搜寻各种各样的信息。真的就活在网上了,在电子屏幕里,我们大家都是这样,各种打开的浏览器窗口,各种我们在执迷搜索的东西。我对读者上网查阅信息没有任何意见;我对用文字来描述视觉,以及进行有关艺术的写作到底意味着什么很感兴趣。
你在书中也有关于私人关系的讨论,提到已经过世了的人,包括很多已经去逝的名人。你在描述这些人的生活时有过道德层面上的纠结吗?
这种纠结确实有过,是在我写到一位已经自杀的好友的时候。那件事是我选择写作这条路的一个重要的导火索。事情已经过去 20 年了,我觉得我已经不那么受道德的困扰了。相较之下,我觉得描写目前正在进行中的友情关系才棘手。很多人都对描述朋友关系充满忧虑,但友谊的易变、美好、愤怒和矛盾都太值得一写了。我在写朋友的时候,通常都是带着柔情善意的。但我觉得如果有谁在20年前对我很没礼貌的话,那我也不欠他们什么。而且我向你保证他们不会读我的书(笑)。《试镜》实际上是一本关于失败的作品。
现在很“流行”失败的主题。有一大堆关于如何从失败中吸取教训继续前进的书,好像失败能给人带来力量似的。但有时候生活就是乱糟糟的,而且失败就是失败!并不会变成什么好事。
我刚成为作家那会儿,花了好多年时间来写关于 Louise Brooks 和 Veronica Lake 的系列独白。那大概是在我 25-29 岁的时候。那一系列写得真的特别糟糕,所以我觉得《试镜》是关于我那时没能写出来的关于失败的精神的。我尝试去写那些文章,但结果却是我没能写好。Louise Brooks 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总把她看作是一名作家。我对隐士的形象,以及这些女性隐士如何常常遭到排挤,或被看做怪人和疯子的状况很感兴趣。
你对于 Barbara Loden 的人生和电影《旺达》(Wanda)的描写非常棒,而且写到其他人是如何写出了你希望自己能写出来的关于《旺达》的书时,也特别精彩。
那是 Nathalie Léger 的作品,写得太好了!其实那时候我也在写关于 Barbara Loden 的同一题材的书。当一名作家是很荒谬可笑的,从某些层面上来看,并不是那么有意义。《附录项目》、《试镜》,还有一本明年即将出版的小说,都在描写和探究那些怪怖而奇异巧合的瞬间。好在这些艺术家在他们 80 几岁或是去世之后,都重新获得了认可(而且包括他们的一件作品)。但是,他们在世的时候怎么说?我深深地感受到在当今的社会中作为一名艺术家的美好和快乐,但同时,这在很大程度上也意味着默默无闻。Loden 生前只在纽约有过一次放映,她因病惨死,丈夫也糟透了,认为她根本无足轻重。我无法摆脱那种柔情,那种生命的痛楚,还有这些在世时未能得到世人认可作家的籍籍无名。Kevin Killian 在不久前刚刚去世。他是最重要的新叙事流派中的酷儿作家之一,绝对可以被称作这一代人的 Frank O’Hara。他和 Dodie Bellamy 结了婚。或许在20年后,人们会开始读 Kevin Killian 的作品。但诗人的生命在于写作,而不是出名并受名利影响。在我看来,那才是艺术家真实的人生。

Kate 身着: Maison Margiela Tabi 分趾靴
Claire Marie Healy 常驻伦敦,是一位撰稿人和编辑。 目前在 《Dazed & Confused》杂志担任编辑工作。
- 文字: Claire Marie Healy
- 摄影: Heather Sten
- 造型: Ronald Burton III
- 摄影助理: Pablo Calderon-Santiago
- 彩妆: Justine Sweetman
- 发型: Dana Boyer
- 翻译: OpenArt Studio
- 日期: 2019-0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