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
破坏！
救世！
无敌的 K-Pop

这个传奇性的粉丝抵制活动起源于 2008 年 9 月，韩国流行音乐每年最盛大的“梦想演唱会”（Dream Concert）即将举行，数十位艺人将在 70,000 名粉丝面前载歌载舞。梦想演唱会的座位安排向来极具争议，是根据偶像的人气分配区域给他们的粉丝入座 —— 这种做法让少数粉丝具乐部有能力控制大量观众。2008 年最受欢迎的偶像是帅气的男子团体如东方神起、SS501、Super Junior。他们的粉丝凭着自己人数众多，联合起来组成非官方的纷丝联盟，贴切地命名为“CARTEL”。他们的目标 —— 和以往出现的许多联盟一样 —— 是搞破坏。

当时女子团体“少女时代”才刚崭露头角，某些资深偶像粉丝看不惯她们以女力为主题的歌曲、粉红色的舞台灯光效果，决定要教训一下她们。因此，在那个令人难忘的九月夜晚，CARTEL 号召 70,000 人进行抵制。当少女时代踏上舞台，台下没有任何灯光、欢呼、粉丝口号，仿佛迎接她们的是一片无尽深渊，这就是知名的“黑海”。

整整八分钟的痛苦演出，没有一道舞台灯光能够穿透藏在黑暗的人海。尚未成年的九位成员张嘴唱歌时 —— 她们的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舞步也频频出错，无法保持全员动作一致 —— 回应她们的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来，观众终于出声了，他们自动自发地欢呼口号，但不是为了少女时代而喊，而是为了她们的对手“Wonder Girls”。

尽管少女时代最终摆脱了这场演出造成的可怕阴霾，但第一次黑海事件无庸置疑地是一场集体霸凌。整个行动的唯一目的是摧毁青少女偶像和纷丝的梦想，这种心态一点也不光荣，但他们的手法却非常壮观而有效，证实了政治人物和警察近年才学到的知识：一旦 K-pop 粉丝有了共同的目标，千万不要小看他们动员群众、执行计划的超高效率。

我是在黑海事件发生十年后才接触到 K-pop 的世界。2018 年初，我听闻金钟铉自杀，立刻开始研究这位原为 SHINee 成员、后来单飞出道的偶像的生平。他的最后一支音乐视频跟美国歌手 Aaliyah 的《Rock The Boat》具有相似的神秘魅力 —— 置身于虚幻世界的美丽、性感的面孔。

看到众多粉丝对金钟铉之死感到伤心欲绝，让我想起 Rudolph Valentino、张国荣 —— 这些人的死亡带有浓厚的悲剧色彩，促使粉丝的哀悼仪式也变得极为戏剧化。我想要知道那些粉丝是如何在首尔的地铁树立金钟铉的大型广告牌、如何在韩国每日音乐节目上为他拉票，以及这些集体行为会出现的根本原因。随着资料愈看愈多，我对这些粉丝不屈不挠的意志力愈加着迷。金钟铉的粉丝在他死后的数年间持续不懈地动员群体的力量，成功阻止 Twitter 移除他的公开帐号 —— 成为对抗 Twitter 政策并获胜的稀有案例。想要了解金钟铉的世界，必须了解整个韩国娱乐产业的生态。我向来喜欢研究产业基本结构、经典好莱坞电影工业系统，因而对这样迷人的题材毫无抵抗力。我为 K-pop 和其粉丝文化所倾倒，从此不回头。

作为 K-pop 的新信徒，我虽然能一眼看出这种热情导致的结果，却无法领悟维持热情背后的巧妙机制。由于我不是韩国人也不会说韩语，我开始造访国际粉丝常用的网络平台来掌握最新消息。追随 K-pop 让我体验到最纯粹的虚拟未来 —— 只要登入，一个完整的全新宇宙就出现了，而且这个宇宙仍在持续扩张、成长。

另外，我追踪 Twitter 上的韩国粉丝团、擅长韩英翻译的粉丝。这些人不辞辛劳地免费提供最新的演出视频，并且为国际观众制作字幕。我从 OneHallyu、r/kpop 等论坛获取小道消息，还偷偷在 KakaoTalk 查看不想公开聊八卦的粉丝开设的群组对话。

融入这个世界之后，我才注意到国际粉丝与韩国音乐产业之间的关系并非一帆风顺，有时甚至相当紧张。黑人 K-pop 粉丝长期受到其他粉丝的严重歧视，而大部分的恶毒攻击出自于 CuriousCat 一类的匿名社交网络。韩国偶像自己也会做出一些歧视、无知的行为，像是在表演时画黑脸、挪用其他文化的穿着风格或符号。在这些例子中，你可以看到跨文化沟通的逆向操作。国际粉丝会就偶像的行为发表批评，然后双语流利的粉丝将批评翻译成韩文，传达给管理艺人的经纪公司，希望能教化他们的偶像、获得正式道歉。在这种意见交流的过程中，背景资料永远不嫌多。政治和文化历史知识像是图片一般迅速地在粉丝之间传递，真正深爱 K-pop 的人都秉持一种共识：“我想要了解这一切”。

只要做一些粗浅的研究，即可发现大部分的偶像的上一代都来自清贫的阶级。如今台面上的韩星都是在 1987 年专政统治结束之后出生的，而大众很少深入讨论在此之前的回忆。然而，忧伤的气息还是不时会冒出来。过气的早期歌星看到年轻的当红偶像翻唱他们的名作时，不禁潸然泪下。超级巨星以影像重现童年记忆中，受到军政府统治的生活印象。这些都是很好的例子。伴随忧伤出现是愤怒，而愤怒通常是透过饶舌乐来传达，像是打扮华丽的歌手借由唱出崇拜金钱、战争的歌词来凸显自己。整体而言，色彩鲜艳、风格奇幻的 K-pop 音乐视频常常透露出无法无天的处世精神 —— 仿佛只有把现实和回忆彻底抹尽后才能尽情享乐。

另一方面，对于改革保有憧憬的人则能从其他国家的文化中学到，现实世界到处充满苦难，所有人在对抗的事物其实大同小异。如果说，早期的黑海事件展现了这些粉丝社群具有的力量，2016 年的梨花女子大学抗议事件更是证明了 K-pop 在重大政治行动中的关键角色。当时，200 名女学生为了抗议校方对课程进行的不良修改，聚集到大学的行政办公室前举行静坐，后来遭到1600 名武装警察驱赶。就在警察向前冲之前，学生们唱起歌来。她们选择的歌曲是东山再起的传奇“少女时代”的第一首单曲。一名身在前线的警官将警民对峙的过程录了下来 —— 在视频快结束时，可以看到学生们手牵着手一起合唱第一段副歌。

这段视频以及随之发生的警方暴力攻击，引发了在校学生、校友的震怒，他们要求官方进行调查。梨花女子大学的校长因此身败名裂，但贪腐问题牵连甚广，不限于她一人，调查方向一路往上追溯至政府官员，最高追到当时的总统朴槿惠。对总统的贪腐指控经由韩国媒体报导出来后，上百万名人民走上街头，要求朴槿惠辞职下台。当她被弹劾、解除公职、最终受审时，《再次重逢的世界》这首歌也响彻了大街小巷。

流行文化无法改变世界，但可以为生活增添趣味，让人们有所期待 —— 新的视频、新的歌曲、新的流言蜚语。流行文化本身无法激发、或对社会产生实质的改变。它不是一种抗议，而是鼓励消费的商品，是一种嗜好。流行文化的精髓在于打造梦想：让观众体验一个尚未实现、可能永远不会实现的宇宙观。最棒的流行音乐应该要像一场无法解释的梦境 —— 背叛现实，邀请观众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Teo Bugbee 是一名住在纽约的全职工会召集人、兼职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