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家的赤诚心

Jay Kaspian Kang 对大家的疑问有话要讲

  • 文字: Haley Mlotek

Jay Caspian Kang 会主动告诉你他不喜欢什么。身为作家,他的随笔不会轻易被归入某个类别;身为编辑,他的作品也不会轻易妥协;身为 Twitter 用户,他点击发送键的时候不会有丝毫犹豫。他的推文就像永不停歇的钟表分针,常常发布后不久就自动删除,消失在时间线上,但却常常叫人难以忘怀。今年九月,他成了 Twitter 上一场争议不断的讨论焦点:用户到底该不该有个人简介。人们争论不休,群聊里也热火朝天,从早到晚都有新的推文不断加入回复。与此同时,早已被我抛诸脑后的待办事项却似乎在嘲笑我,提醒我给 Kang 发去邮件,敲定这场采访的时间。“哎。”我心想,“肯定很会尴尬。”

几周以后,我在 Zoom 上和 Kang 交谈时,他坦诚地说:“确实挺讽刺的。”这是在说他自己公开批评了人物专题文章后不久,就成为人物专题文章的采写对象,“我感觉自己小到大都在思考到底要成为哪一类作家,对我来说,我就是想成为让写作对象感到及其不自在的那种作家。”

显然,自在与否都不是我们特别关心的事项,不然我们也不会成为自由作家了。我们身处一个特别奇怪的行业,我们的文字被困在液晶屏幕中,写写东西就能换来钞票。这听起来特别美好,但现实中其实特别平常。举个例子:我和 Kang 第一次的对话,聊的是帮助自由职业者选择更好的医疗保险。

就在十年前,Kang 发表了《痛苦往往带来快感而快感也往往让人痛苦》(“The High Is Always The Pain And The Pain Is Always The High”),这是一篇关于赌瘾的随笔。“我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都没有找到愿意发表的媒体。”他告诉我,“最后文章发表在了在线杂志《晨报》(The Morning News)上,稿费 50 美元。我现在读到这篇文章时觉得:这比我现在写的都要好。”

Kang 的评论风格往往是这样的:标准极高,又极其直率。我多年来一直阅读他写的东西,有人说他已经过气,我尊重这种看法,但也不以为然。只要粗略回顾一番便能发现,他的作品中有着众多杰出之作:他写过一部堪称黑色小说(noir novel)的作品《死者无法康复》(The Dead Do Not Improve),他曾是早已不复存在的 The Awl 、Grantland 等深受大众喜爱的网站的撰稿人,也是《纽约客》(The New Yorker)的编辑、《Vice News》的制片人,并短暂地(因为他为人也许称得上有原则,却并非无欲无求)为 Wieden+Kennedy 制作过品牌宣传内容。他写过诸如 Barstool 等架构复杂且粉丝争吵不断的网站NBA的集体谈判协议林书豪职业生涯的重大意义北达科他州立岩地区(Standing Rock)的抗议活动,以及今年夏天全美各地的 Black Lives Matter 运动。他评述了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女歌手,也是率先批评音乐剧《汉密尔顿》(Hamilton)的人之一

目前在《纽约时报杂志》(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担任特约撰稿人的他,写作时依然不见丝毫松懈。2015 年,他为人们在弗格森(Ferguson)集体号召之下展开的“Black Lives Matter”抗议活动的核心组织人 Johnetta Elzie 与 DeRay McKesson 做了专题报道;2017 年,他发表了关于在美籍亚裔兄弟会的欺辱仪式上惨遭杀害的新生 Michael Deng 的文章,道出了年轻人之中有关疏离与暴力的残酷传统。他在即将出版的新书《最孤独的美国人》(The Loneliest Americans中,则会继续探讨有关身份与社群、种族与阶层的主题,详细描述在事件发生时及时进行报道的意义。

Kang 在写作中从不掩饰自己的立场,而他的视角则会从上影响我们对文章主题的感受。他的文章中也捕捉到了有关当下的情绪:投入的时间与劳动与最终的成品对他来说同等重要。我在采访中一度问起过他,到什么时候应该停止搜集信息,转而开始写作。他说自己会尽快开始,因为他是如此热爱写作,总是迫不及待想要动笔。身为读者的我们,也能从他的字里行间感受到这种热忱。

Haley Mlotek

Jay Caspian Kang

你觉得自己会享受这次采访吗?

应该不会。我的一贯原则是:永远不要接受记者采访。我也非常努力在遵循这一原则。不过,我说不好……我觉得经历这样的一些事情对我的事业会有帮助。

就算我乐在其中,也会装作很嫌恶的样子。

不管你在推特上发表什么样的意见,我都理解。我由衷认为你是个寻求公平竞争的人。这样的形容是否还算确切?

我想,写作者与写作对象之间相互称颂的文章肯定自有其一席之地,而且确实有人特别擅长写这一类文章。我就是不想写这样的内容罢了。通常而言,我站在流行文化的对立面。

我们应该关注名人,而不应该神化他们。如果他们确实很了不起,那我们就应该照实说,不过,单单描写伟大往往显得乏味。我们还应该仔细审视他们为人处世的方式,说一些他们自己不会直接吐露的内容。

你说自己站在流行文化的对立面,这是什么意思?

在这一点上,我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我其实不看电视或电影 —— 部分原因是我有个年幼的孩子 —— 但我会看很多体育比赛,这其中也有相同的问题,我们神化运动员,把他们视作政治人物,但也许他们并非如此。

我确实认为,我们眼下试图探讨有关种族、性别乃至权力的话题,并且往往会以名人及流行文化作为载体。针对流行文化的批评理论横行,而部分媒体则乐此不疲地创造海市蜃楼般的故事。我不想让自己听起来像个无聊的马克思主义人士,但这种讨论方式确实没有涉及引发这一问题的各种实质情况。

「针对流行文化的批评理论横行,而部分媒体则乐此不疲地创造海市蜃楼般的故事。」

你完全可以发表马克思主义的见解。你在一篇发表于《纽约书评》(New York Review of Books)的文章中写到过这种矛盾。你说,当 LeBron James 穿上一件“我不能呼吸”(I Can't Breathe)的 T 恤时,创造的是有关运动员肩负的政治理念的元对话,而非针对理念本身的讨论。你说这并不能推动理念的发展。流行文化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推动理念的发展呢?

我觉得探讨艺术家、运动员或流行歌星所扮演角色这件事并不重要。是什么左右了人们对明尼阿波利斯抗议活动的看法?不是 Lebron James 或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也不是各家公司都争相发布推特这一现象,而是人们被警察残暴对待的一段段视频。

我认为这些运动员非常关注社会议题。他们很年轻,而且在呼声之下需要挺身而出,领导一场运动。他们能够影响舆论,而且其中的一些人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他们打算去游行,好像也愿意停止比赛。我想那些年长的人们不会明白 —— 他们认为自己每年赚取三千万美金这件事理所当然。他们更富有,也更有影响力。

嗯,这就又要提到有关马克思主义的内容了。这其实跟阶级团结有关。我同意你的观点,在痴迷于名人这一点上,我和你的很多看法都一致,但与此同时……我回想了一下 NBA 球员罢赛当晚的情形。在人们组织动员发起抗议多年之后,一大群举足轻重的人们终于出于同样的原因挺身而出,这件事情的情感意义让我对理智的行动方式重新加以思考。这让人感到,在戳破包裹着这个篮球赛季的超现实奇异泡泡之后,我们将拥有更多可能性。

哦,确实如此。那个晚上,我也很感动。他们做到了职业运动员此前从未做过的事情。联赛中以前也出现过罢赛,但那是在季前赛;Kareem Abdul-Jabbar 也曾拒绝参加奥运会。罢赛这件事可能是他们做过的意义最为重大的一件事,他们通过这一行为抛弃了加诸于身的“平台性”—— 他们穿戴 Nike 的产品再配上宣传语,便会对孩子们产生强大的影响力。他们说了“不”。或者说,至少他们中的一些人做到了。

我想,重要的是,他们的诉求并不与名利挂钩。那天晚上,他们展现出了拒绝比赛的决心,这就是区别,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你是否在自己的作品中察觉到体裁与风格之间的区别?你的许多作品都可以被当作个人随笔来看待,我想知道,你是否将自己视为传记作家。

我对自己的写作并没有太多反思,因此也没有什么理论,但我确实喜欢写跟自己有关的内容。我会表达自己的观点与见解,并试着提到一些可能相关的轶事。部分原因是我喜欢的记者都这样写作。大家肯定都喜欢 Joan Didion,但我是真的无比钟爱 Joan Didion。对我而言,她对 John Wayne 的描写让人身临其境,仿佛能够清晰感受到她坐在科罗拉多的小屋里聆听着风吹过草地的情形。

对于希望成为记者的年轻人来说,读 Joan Didion 的作品也许不是最佳选择。她的作品太费脑子了。我没有接受过专业的记者训练,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会成为一名小说家。我为那一类写作做的准备工作无非是想到“也许该读一读作家 Denis Johnson 写的新闻”,而他写的大多是自己遭遇失败的种种经历。

我发现,有时候记者在文中回避提及自己的方式显得很不自然。我不想用刻意置身事外的口吻来遣词造句。我想从文章中读到作者的真实看法,所以我也尽量这样去写作。我倾向于书写让我在情感上有反应的事物,得感同身受。因此,这也让我不得不“更加”客观,因为如果写得过于热情洋溢,我就会特别不好意思。

「大家肯定都喜欢 Joan Didion,但我是真的无比钟爱 Joan Didion。」

所以说,你的写作可以被称为个人写作,那么,你会称自己为政治作家吗?

不,我想我写的更多的是关于种族而非政治。对我来说,两者其实是一回事,但当我听到“政治作家”这个头衔的时候,我想到的是报道竞选活动的人。但如果你的意思是:我是否试图在作品中表达某种更宏大的政治主张?是的,确实如此。我希望读者思考得更深远一些,而不仅仅拘泥于文章写到的主题。我想其实不仅仅只有我这样写,大家都在尝试这么做。

你说起自己学到了一些对年轻一代可能有益的东西。

我认为有太多人把写作视为职业。他们并不会将其视作一门艺术 —— 或者别的什么俗气的玩意。但实际上,这样想才俗气,因为大家会认为,“好吧,我又不是要创造什么杰作。”但对我来说,重要的在于享受写作的内容,以及写作的过程。

我换一种说法吧。我确实认为年轻人应该有一份正经工作。如果大家还年轻,还不确定要做什么,而且一贫如洗,又籍籍无名,那么就会找到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可是,大家不应该逼自己接受不喜欢的写作类的工作,因为到头来,这会让人讨厌写作本身。

我写《痛苦往往带来快感而快感也往往让人痛苦》时特别顺畅,写得酣畅淋漓。如果大家在写作中没有这种感觉,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感受,就很难持之以恒。这会让人越来越讨厌写作。我觉得写作者不应该讨厌写作的过程。

我经常说,作家应该想办法解决自己的物质需求,这样才能让自己真正的工作有所保障。我个人经历中有一件影响深远的事。在女性数字媒体当道的时期,有一次,作者们被要求分享自己人生中最糟糕的经历,报酬五十美元,可以署名。我当时内心十分矛盾,难以做出决定:我既担心写作者遭人利用,同时也意识到,我们经历过的最糟糕的事情,往往也是最应该写下来的东西。

两者之间的界线非常微妙。每隔两三年,就会有人对个人随笔提出类似的观点。我其实听沮丧的,因为这就像是在说,“差劲的作家才写这些。”如果他们的重点在于,现在写得差的个人随笔实在太多了,那我倒觉得,写得差的新闻报道比这还多。

话说回来,也许是因为我有点矫情,但我真的喜欢读这种个人随笔,哪怕写得很差。我以前经常读 LiveJournal 网站上的东西,我很喜欢读各种用“我知道这很无聊,但……”开头的内容。

另一方面让我烦心的是,这种说法就好像是说,获得了某种地位的人才有资格过有趣的生活。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如此贬低一种创造出过无数伟大作品的写作体裁。James Baldwin 的《土生子札记》(Notes of a Native Son)也许算得上是美国历史上最优秀的随笔了,他在其中写到了自己的父亲、哈莱姆区的暴动,以及愤怒的情绪。人们最热爱的作品往往都是随笔,但到头来,又莫名地对这类体裁百般嘲弄,真是令人费解。

我也发现,即便在人们维护随笔作家的时候,也不过是给相同的分类标准换了种说法而已:“这是篇好作品,所以它很重要;这篇的体裁很好,所以值得尊敬。”如果文章不符合经典或传统意义上的优秀标准,就会讨论其有没有存在的价值。

是的。我想,因为随笔作品本身是自我表达,所以人们很容易便会加以品评,然后表示:“行吧,我们可不想看到你这样的人在文章里谈论有关自己的事情。”

你还写到过,做新闻工作时,新闻编辑室里显然没有适合报道当下社会事件的记者或编辑。你现在实际上已经是个自由工作者了,不再为新闻编辑室效力,自那以后,有没有看到任何变化呢?

我并没有看到任何改变。我想,一些有威望的机构确实努力在新闻编辑室里加入更多有色人种。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愤世嫉俗地认为这些努力都是徒劳,因为对于从事这些工作的人来说,这些职位相当有意义。

我为《纽约客》(The New Yorker)工作时感到非常孤独,虽然这种孤独对我影响不深,但仍然很不愉快。简直叫人难受。所以对于在那里工作的人来说,看到行业里有自己的同胞,当然是很有意义的事,这样他们才不会感到孤独。

如果这些新加入的人此前并没有与白人精英打交道的经验,那就会面临其他方面的挑战。我觉得这些工作场所不仅应该做到种族多元化,也要注重阶层多元化。

但与此同时,我自己都不确定,在精英机构里加入一群多元化的人是否真的会改变大众的看法。我认为这些机构应该做出改变,我也希望在这些机构里工作的人们能够得到应有的回报,但我不确定媒体机构的多元化是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看到人们停工抗议确实令人感到鼓舞,但看到媒体行业这样做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多触动。我并非觉得他们不应该停工,只是这在规模上完全无法相提并论。这就像是一共就那么八个人,然后有八个一成不变的职位,这八个人已经在这八个职位上交替轮换干了二十年,我们却通过规模如此之小的人员变动解读出如此重大的政治意味。那会有多大的意义呢?

「如果这些新加入的人此前并没有与白人精英打交道的经验,那就会面临其他方面的挑战。我觉得这些工作场所不仅应该做到种族多元化,也要注重阶层多元化。」

嗯,确实如此。这里面的确有比例的问题。我同时也认为,媒体做的很多工作应该让世界变得更好才行,而不仅仅是提升媒体本身。我想知道,不仅做到公平公正,还能拥有可持续性的媒体产业,会是什么模样?

对啊,我也毫无头绪。这就是那种老生常谈的问题之一:“新闻编辑室会变成什么样?”我想,没有人能答得上来。只能说,至少不是现在这样。

是的,肯定是这样。所以说,你是马克思主义者吗?

我不知道。我只能说自己一直有这样的想法,但相对而言,我成为左派的时间并不长。我试着搞清楚真正的解决办法。我只能说,这些思想一直藏在我的脑子里,直到最近才再度觉醒而已。

那么在你看来,最重要的目标是什么?

动员数以百万计的人们走上街头,加入抗议游行,并且找到团结一致、持之以恒的方式。人们会因此在某些时刻清醒地意识到当下的局面,认识到彼此的挣扎是如此相似,我想,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就是最重要的目标。

Haley Mlotek 是 《SSENSE》 的资深编辑,同时也是自由职业者团结项目(The Freelance Solidarity Project)的组织者,该机构是全美作家联盟(National Writers Union)中自由数字媒体工作者的一个独立部门。她目前正在撰写一本有关爱情与离异的书。

  • 文字: Haley Mlotek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20-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