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的「新衣」

外表光鲜亮丽,实际空空如也 —— Dana Kopel 揭开文化前沿领域的劳资不对等

  • 文字: Dana Kopel
  • 制图: Sierra Datri

博物馆作为一个场所,是用来让人亲临现场感受艺术的永久空间。最初,博物馆是一个“教化”机构,目的是教导工人阶层如何举止得当。更早以前,世上则有“奇观院”(wunderkammern),用来展示欧洲的达官显贵收藏的艺术品与古董珍玩。今时今日的博物馆则拥有以下若干功能:富有的收藏家将自己的藏品租借给博物馆展示,以此增加自己所持藏品的价值,同时还能避税;博物馆也是半公共的知识库,拥有极具文化价值与教育意义的各种物品,之所以称之为半公共,是因为任何需要花费 25 美元才能入场的地方都谈不上真正的公共场所。

不过,博物馆也是一个“工作”场所:艺术品管理人员、教育工作者、策展人以及无数其他业内人士使当代的博物馆得以正常运作。自从新冠病毒(COVID-19 )疫情爆发,由工人活动家发起的“艺术+博物馆透明度”(Art + Museum Transparency)维权组织一直通过他们的 Twitter 账号追踪博物馆的裁员情况。纽约下东城廉租公寓博物馆(Tenement Museum)的前任项目总监 Michelle Moon 也在用一份共享电子表格记录这些数据:截至四月中旬,美国已有超过 1 万名博物馆工作人员因管理层的决策而遭裁员或停薪留职。

这其中很可能都没有计入那些本来就没有被视为“雇员”的人们:临时工、合同工以及打零工的兼职人员。古根海姆博物馆(Guggenheim)2017 年收到的捐赠总额为 9200 万美元,最初闭馆时,他们只向正式员工支付工资,其他“预备役”员工则都被排除在外。古根海姆博物馆的工会在网上分享了一封由工会成员写的信,恳请博物馆的高管在非常时期支付合理的报酬。“大家都是母亲,将心比心地考虑一下我们的立场吧。”她写道,“我有 3 个年幼的孩子,你给自己支付工资,却不给我们发工资,这种行为极不公平又十分残忍。”与此同时,耗资 4.75 亿美元建造的艺术机构 The Shed 则通知将近 80 名从事游览体验工作的工会成员停薪留职 —— 纽约曼哈顿低收入社区曾经将 12 亿美元公共资金转移到哈德逊广场,这家艺术机构当时直接从中受益。没有加入工会的 The Shed 艺术品管理人员则突然被迫放弃原本应得的收入。

三月底,洛杉矶当代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简称 MOCA)裁掉了 97 名在访客导览部门和书店工作的人员,其中大部分都是兼职人员,没有任何医保。“我们部门最为脆弱,最无足轻重。”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员工这样告诉我。一周之后,MOCA 宣布,所有全职工作人员将留职停薪或减薪(具体数目不明),而 MOCA 在 2018 年收到的捐赠总额为 1.34 亿美元。

在代表非管理层员工的五个工会的争取下,从现在到六月,美国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都会持续支付员工薪水。不过,他们也已经裁掉 85 名员工,其中大多数都是通过外部公司 Forrest Solutions 雇佣的合同工,这也意味着这些人无法得到工会的庇护,难以获取任何权益。即便 MoMA 在 2014 年收到的捐赠资金为 8.7 亿美元,这家博物馆如今也无法或无意继续为最不稳定的雇员支付薪水,而其中一部分人甚至都没有资格申请失业救济。博物馆教育部门的协调人 Stewart Stout 已经失业,他将博物馆的使命称之为不断革新。不过,他还是表示:“真的大难临头时,他们还是会丢卒保帅,把员工的权益丢到一边。”

MoMa 的 Dorothea Lange 摄影展将于四月底在线上再次展出,这些摄影作品呈现了 Lange 眼中种族资本主义造成的破坏:奴隶制度、日本拘留营、大萧条时代,还有发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黑色风暴事件。一张拍摄于 1938 年的照片展现了一处乡村加油站里覆满灰尘的油泵,一旁的标语写着:“这是你的国家,可别让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给夺走了。”

「本来就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去现场观看展览。」

4 月 2 日,我收到新当代艺术博物馆(New Museum)停薪留职的通知。我被告知,博物馆重新开放后,我便能回到自己的编辑岗位,我并没有添油加醋,收到的消息大致便是如此。我是被停薪留职或裁员的 48 名员工之一,这其中有 31 人是新当代博物馆工会的成员。由 84 名成员组成的工会中,只有 7 人依然有工作。发给全体成员的裁员邮件的收件人中并没有包含那些兼职的艺术品管理人员、登记员以及拥有教职的艺术家们。我们这些被停薪留职或裁员的人也没有收到邮件,因为我们在当天中午就已经无法登陆自己的工作邮箱了。

受疫情的影响 —— 或者是那些主管所说的“在这段充满变数的时期”,纽约好几家博物馆都不再对外开放。除了新当代艺术博物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MoMA 以及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Whitney Museum of American Art)也都已关闭。位于纽约与华盛顿特区的 21 家史密森尼博物馆(Smithsonian Museum)也已于上月 14 日关闭。众多关闭的场馆纷纷将展览项目搬到线上,以 #MuseumFromHome(在家逛博物馆)的标签集中在社交媒体上推广。

批评人士哀叹数字展览缺乏实感 —— 换句话来说,缺乏“临场感”。不过,本来就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去现场观看展览。早在疫情把大家困在家中以前,那些障碍人士与罹患慢性病的人们就在争取用其他形式观看展览与艺术项目:流媒体、文字记录、音频与视频资料。艺术家 Josephine Shokrian 的作品关注人们获取信息的权利,她告诉我,自从疫情爆发以来,许多机构与画廊都很快完成了数字化的转型,尽管在此之前这些举措在落实过程中总是阻力重重,真是“让人吃惊”。“除非自身难保,”她说,“不然人们根本不会在乎。”

我给朋友 Lily 打去电话,她是我在新当代艺术博物馆的前同事,如今已被解雇。她表示自己早就预料到会有一波裁员,这不仅是因为近来的各种消息 —— 比如《纽约时报》最近就刊登了一则新闻,标题中便提到,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预期收入减少意味着“各家文化机构可能不得不忍痛裁员”。我们不禁纳闷,到底是谁在忍痛?

我无意询问在这种毫无定数的时期,艺术会是什么模样。我想要知道的,是其他一些问题的答案。当我们无力支付房租时,艺术会是什么模样?当我们重病在床、没钱上医院时,艺术会是什么模样?当“毫无定数”使那些创造、安置并帮助我们理解艺术的工作者所在的体系岌岌可危,真实面貌暴露无遗时,艺术会是什么模样?

当前,一些机构开始发放紧急款项,还开展了大量互助活动。MOCA、下东城廉租公寓博物馆以及圣地亚哥儿童博物馆都在通过众筹支援那些失业了的同事。在撰写本文期间,纽约低收入艺术家和自由职业者救济基金(NYC Low-Income Artist and Freelancer Relief Fund)的行政人员 Shawn Escarciga 与 Nadia Tykulsker 已经为数额在 150 – 200 美元的紧急资金款项筹集到了超过 10 万美元资金。“如果你说自己需要钱,我们就会尽快发钱给你。”Shawn 解释道。这个基金组织和那些官方机构不同,他们没有严格的审核环节,唯一的要求,就是受到捐助的人必须住在纽约,并且能够提供一个电子邮箱。到目前为止,人们都把这些钱花在了“食品杂货、医疗用品与房租”上,Nadia 说,“还有人靠这笔钱买到了喷雾器。”

众筹资金之外,艺术工作者们还联合起来,为医疗工作人员采购并发放个人防护装备,或是为邻居递送食物。不管是艺术家、艺术工作者,还是自由职业者,作为劳动阶层,我们守望相助。Nadia 告诉我,她和 Shawn 认为这个基金项目并非解决方案,而是一个权宜之计,是为了让人们在未来这段时间活下去提供的帮助。守望相助也不是做慈善;这是在打造一场运动,是为了生存与团结建立关系网络。我们如何才能建造一个不一样的艺术世界呢,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们的生活与生计将不再依赖于百万富翁主管和亿万富翁捐赠人。对于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而言,遭在疫情爆发以前,我们就活在缺乏定数的世界之中。而那些号称缺乏资源、政治主张前卫的艺术机构,则将更多资金拨向高管的薪酬与捐赠基金,这场疫情将这些机构道貌岸然的各种作为暴露在大众面前:外表光鲜亮丽,实际空空如也。

Dana Kopel 是名作家,同时也是新当代艺术博物馆的前资深编辑与出版物协调员,她在职时曾帮助组织新当代艺术博物馆的工会。她的作品散见于《Art in America》《Frieze》《Flash Art》《Mousse》《X-TRA》等杂志及若干展览手册。她目前生活在纽约。

  • 文字: Dana Kopel
  • 制图: Sierra Datri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20-0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