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se Hall:为局外人作画

超越白的黑:新兴艺术家用留白挑战画布潜能

  • 文字: Antwaun Sargent
  • 图片鸣谢: Chase Hall
  • 相关图片提供: Emma Marie Jenkinson

我们总是倾向于通过当下局势 —— 不管是疫情、游行,还是起义 —— 来解读艺术行为背后的用意,如果艺术作品的主角刚好是事件里深受影响的人群,那就更难以逃脱这种思维模式。不过,好的艺术作品的确能够拓展人们思维乃至文化的边界,不管创作于什么时代,都能跨越时间界限与人产生共鸣。今年年初 —— 姑且称之为“早前”吧 —— 常驻纽约的新兴艺术家 Chase Hall 为洛杉矶个展“浑水”(Troubled Waters)创作了一幅名为《黑人观鸟协会》(“The Black Birderers Association”,2020 年)的肖像画,画中是一位咖啡色皮肤的中年男子的特写。男子手拿一副黑色双筒望远镜,正睁大眼睛搜寻远处是否有罕见的鸟儿。黑人男子在一派休闲的画面之中静静地站立,享受这宁静的一刻。Hall 在电话那头问我:“是生活在模仿艺术,还是艺术在模仿生活?”

在 Hall 创作了这幅作品的几个月后,社交媒体上有一段视频迅速传播开来。视频之中,一名白人女性拨打电话报警,谎称一名黑人观鸟爱好者对其进行骚扰,做出了虚假的指控。Hall 在画中表现的观鸟行为被他称为“极其个人的爱好”,一直可以追溯到他在美国明尼苏达州的森林里度过的童年时代。他的画作一度被视为黑人困境的缩影 —— 他们越过肤色界限,闯入了一直以来被视为专属于白人的领域。一时之间,每当人们讨论带有种族歧视色彩的白人女性 —— 也可以用互联网上赋予这类女性的名字“Karen”来指代 —— 就会提到这幅作品。“我在当时再度分享这幅画时挺不好意思的,感觉自己是个机会主义者。”自学成才的 26 岁艺术家如此说道,“不过,我同时也在想,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目睹人们在‘Black Lives Matter’运动中的冷漠与热情,所有人都在用我的这幅画传播各自的观点,真是让我不知所措。”

Chase Hall,《Beneath the Underdog》,2020 年,48" x 36"

Chase Hall,《Eric Dolphy》,2020 年,20" x 16"

Hall 画作中对于回忆的感受及其敏感性被淹没在了人们的热烈讨论之中。他的笔触与色调都极具实验性,除此之外,他还通过在画布上留白来描摹人物,其风格具有无与伦比的活力:人们也许看到了面孔,却看不到人的躯干;看到了一只胳膊,却看不到鼻子。这就好比黑人在历史上的命运,不管是巨大的成就,还是微小的喜悦瞬间,都早已跌入记忆深渊,消失不见。Hall 的画作中有着被他称为“局外人”的敏锐性,他也借此暗指曾一度被拿来形容被低估的众多伟大黑人艺术家的词语“局外人艺术”(outsider art),比如极具开创性的艺术家 Thornton Dial、雕刻家 William Edmondson,还有后起之秀 Hall 的大前辈 —— 具象派艺术家 Bill Traylor 与 Horace Pippin。

Hall 提到这个名词,也是因为他从来没念过艺术类院校,这其中包含了他画作里的非正统精神。他漫步在纽约街头,在遇到的各色人等中寻找相似的面孔,并随后以一种充满热情及寓意的卡通式表达,将这些面孔呈现在画布之上。他在多年的实践中形成了某种概念性的创作方式,身为其焦点的黑人特性远远超出了被他称为“白人想象”的界限。换句话说,他为局外人作画:旅行者、叛逆者、爵士乐手、骑师,还有民间英雄。“我倒不觉得需要用作品来重申任何早已存在的理念。”他阐述道,“我的兴趣在于画出既挑战观看的人又挑战自我的作品,让人有机会产生困惑又复杂的解读,借此探讨画作的可能性。”

Chase Hall,《Like the Back of My Hands》,2020 年,12" x 12"

Antwaun Sargent

Chase Hall

在《黑人观鸟协会》(2020 年)以前,你于 2019 年完成的画作《逃离昨日的无罪判决》(“Running from Yesterday’s Acquittal”)同样在 Ahmaud Arbery 遭谋杀后迅速地传播了开来。很少有艺术作品能够完美地捕捉到整个国家的集体情绪,你对此有着什么样的感受?

这绝对让我和我的内心及作品直接产生了更为深切的关联。不过,就某种程度而言,这像是艺术作品自身的力量。另外一些时候,我则会纳闷:“啊,天哪,什么时候才会消停?”每一朵绽放的玫瑰都带着刺。

你是怎么会创作那幅作品的?

灵感兀自迸发。我就连运动时都会思考:“到底是什么在追赶我?”我为何会觉得自己受到追逐、观察与监视?这样的担忧到底有多深刻,可以追溯到多少代人之前?这是恐惧,还是现实?

但一旦画作走红之后,你的创作初衷与互联网上人们对它的认识之间,难免会产生一些冲突。

我比较天真,深信作品是我的麦克风,试图趁势强行展开对话,想要借助作品表达内心最深处的伤痕以及与之有关的种种想法。我真是太自以为是了。当媒体和更多人开始分享我的作品后,有人给我发来充满仇恨的评论以及带有种族歧视的私信。我当时想,“天哪。”我成了那种网红艺术家了。但实际上,我只想让自己尊重与仰慕的那些人看到我的画作。我现在就整天一个人待在画室里,一门心思创作。

你是怎么会开始画画的?

我的绘画生涯始于涂鸦。小时候,我会在作业本和试卷上画各种面孔和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些人靠声音来感受,而我则靠脑海中浮现的画面。不管是在纽约,还是以前生活在加州,我都会步行五到十五英里,到处汲取灵感。回到家后,我依然会继续思考,不断发问。绘画对我来说就如同制作混音卡带,这是无需说唱就能表达自我的一种手段。

搬来纽约以后,你的作品是否有所变化?

我会设置好路线,前往各种画廊与博物馆,并在我的小笔记本上做笔记。我一度沉迷到无法自拔,每天从清晨五点一直到半夜都在不停地画画,想要把脑海中的各种灵感变成现实。绘画成了一种宣泄,是我对深刻创伤的直接回应,也是我知道的唯一一种疗愈手段。

我搬来纽约时,我的女友 Lauren 正在帕森斯设计学院(Parsons School of Design)学习绘画与雕塑,她会偷偷带我去她的工作室。在此之前,我对艺术类院校毫无概念。去了那儿以后,我便说:“你的意思是,跟我们年纪相仿的这七十个小孩都在试图表达各自最深处也最黑暗的想法?”我后来开始带百吉饼给保安,借此获准到楼上去。Lauren 的工作室隔壁有一间对外公开的工作室,她与我分享了诸如拉伸画布、制作颜料等绘画背后的技术性概念,还有其他各种我此前一无所知的内容。这些都是 10 年前的事情了。

Chase Hall,《Running from Yesterday's Acquittal》,2020 年,24" x 24"

我读过你的两本街头摄影杂志《牛奶与蜂蜜》(“Milk and Honey”),相机似乎对你的构图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是的。我的祖父在我七岁时送了我一台相机。自那时起,我便学会用取景器观察这个世界。这是唯一不会令人质疑自己所思所感的工具。我可以到处走动,通过相机看待各种事物,并且拥有切实的记录。相机俨然是我想象中的朋友,会跟我谈论与黑人在美国的生活及身份有关的各种话题。

你处理画作中人物眼睛的方式也是如此,这些人物的双眼仿佛处在相机的凝视之下。

对,交错的视线。这是真情实感彼此交汇的一刻。

是的。作家 bell hooks 将其称为“对立的目光”。你在肖像画作品《单亲妈妈的男孩合唱团》(“Single Mom's Boy's Choir”,2020 年)以及《哈林伟大一日》(“A Great Day in Harlem”,2020 年)中重现了郊区爵士乐手的标志性合影场景,每个人物的眼神中都饱含深意。

我创作时想到的是美国摄影师 Art Kane 在 1958 年时拍摄的照片里的那种构图,还有“无论我们身在何处,群体与人性往往紧密相连”这样的概念。我也希望借此让人们记住爵士的辉煌,用美国哲学家 Fred Moten 的话来说,就是黑人生活中由来已久的即兴创作才能。正是爵士乐中的这一理念 —— 每天都是全力以赴的崭新机会 —— 支撑着我度过这一年的。

你在工作室里最喜欢听哪些爵士乐手的音乐?

我最近刚刚创作了一幅以 Eric Dolphy 为主题的画作。他是一位自由爵士类萨克斯管吹奏家,风格特别抽象。我特别喜欢听他以及其他众多挑战音乐门类界限的音乐人的作品。爵士乐钢琴家 Mal Waldron 有一首歌名叫《All Alone》,旋律非常动人,是让我心灵颤动的诸多美妙乐曲之一。我最近还重温了爵士乐小提琴家 Noel Pointer 的乐曲《Noel Pointer》,也跟 Noel Pointer 基金会有所合作。他们为社区里的孩子们准备了一系列小提琴课程,其中一门教授的就是 Najee 的作品《Tokyo Blue》。尽管这是一首当代爵士乐曲,却依然有着丰富的含义,让我想到了各种可能性。

作品《Thelonious 的歌曲》(“Thelonious Number”)的主题是什么?

我试图用颜色填充画布,以此摸索如何用负空间来表达。我用各种色块填满画布,然后用留白“勾勒”人物形象。白色便在画布上变得特别显眼。

Chase Hall,《Thelonious Number》,2019 年,96" x 48"

能聊聊你是如何在绘画中运用画布来留白的吗?

我创作中的很大一部分内容是受到了双重种族身份的启发,双重既定身份产生的冲突就是我生活的写照。我在绘画在,帆布画布本身就将显露批判性,我会特意制造留白,露出画布棉质织物的本来面目,我想以这种方式探讨驾驭画作时的魄力、绘画的起源,乃至绘画作品的物质性。人类视觉历史上的每一幅经典画作之下都有棉质画布的存在。

所以说,你露出画布本身的棉质织物,是想要指出美国乃至西方绘画历史上的种族主义?

身为创作肖像画的黑人艺术家,我首先得对我们为何会身在此地加以说明,然后才能在画布上描摹这些人物。棉质画布本身具有某种讽刺意味,这跟我们眼下面对的处境一样复杂。我想用留白的画布来体现我们的历史,与此同时,也以此象征博物馆、画廊等艺术流通空间。在那些场所,人们一走进去就能看见棉质画布,然后会想:“哦,哇!这跟黑人的遭遇一脉相承,这是用商品化的物质呈现的历史。”我也因此能在绘画中加入雕塑与概念化的笔触,将留白与咖啡色调及其他各种调性的笔触并置,创作出具有深度的形象来突显主题。

我在你留白的地方看到各种面孔。这也是有意而为的吗?

我一直在思考关于幻想性视错觉的各种理论。这种理论认为,我们的大脑会下意识地在各种事物中寻找面孔,比如面包上的耶稣,或者黑暗森林里的怪物。这其实都跟“战斗或逃跑反应”(fight or flight)有关:正是这种非常原始的本能反应使我们早早就对形势做好准备,或是在受到攻击后有办法复原。

《7 月 4 日》(“The 4th of July”)、《佛罗里达男子》(“Florida Man”)、《身穿红外套演奏蓝调》(“In Red Playing Blues”)乃至《门廊上的音乐》(“Porch Sounds”)中都有留白的地方,就像是大众文化中被人随意抹去的黑人印记。

这种留白让观看的人看见自己,然后可以将自身的历史填补进去。我希望制造出某种对峙,或者,用 bell hooks 的话来说,是对材料的一种可操作的凝视。我希望用这些空白的地方表达黑人历史的源头存在的白人痕迹,以及我们的命运是如何因为这些痕迹深受限制。

尤其是在《身穿红外套演奏蓝调》中,那些圆形的留白既没有颜色,也没有涂抹任何其他东西。这就像是马赛克拼贴而成的身份之中的缺失之处,占据主导地位的单一强势种族之外的人们,都有着如此一言难尽的生活。

左:Chase Hall,《Fourth of July》,2020 年,20" x 16";中:Chase Hall,《Porch Sounds》,2019 年,48" x 36";右:Chase Hall,《In Red Playing Blues》,2020 年,40" x 40"

所以说,露出的白色画布具有什么样的含义呢?

这代表了我们的身份之中存在缺失,我们用其他表达方式或想法填补的同时,也填补了个人的身份。这些留白提醒我们依然需要大量的爱与呵护,需要去聆听。我不仅想借此让人们铭记我们的历史,还希望大家对我们坚忍不拔的精神致敬。

除此之外,也对观看的人施加了压力,不是吗?你希望大家通过某种方式来填补画作上的空白。

确实如此。我常常在人物的鼻子、嘴唇及胯部留白,是希望观看的人对此投以关注,并对刻板印象进行反思。为什么要等到我们遭遇杀身之祸时才来赞美我们呢?

画布上的留白与鲜艳的笔触相搭配,让我想起作家 Zora Neale Hurston 的一句话:“置身于纯白背景之前,我对自己的肤色感受最深。”这也让我想起艺术家 Glen Ligon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创作的一系列蚀刻版画。

我运用颜色的方式,跟情绪戒指的颜色变化差不多。我把玩各种红色、蓝色及黄色,试图找到更为深刻的表达形式。颜色一共只有这些,我要如何另辟蹊径呢?我想要找到色彩的全新功能。我画画时一直跟自己开玩笑:“再试试看,要超越打印机!”要如何让有颜色的部分与没有颜色的部分在画布上产生冲击,同时又不失优雅的调性?我思考色彩、笔触、形式与构图的时候,不仅是在表达那些对我来说具有意义的意象,更多的是在考虑空间与概念。我试图挑战画布本身在画作中具有的潜能。

能描述一下你绘画时的心情吗?

牙买加的文化理论家 Stuart Hall 在散文《文化身份与流散》(“Cultural Identity and Diaspora”)中认为,文化身份同时兼具“存在”与“成长”两种概念。绘画让我得以存在于过去与未来之间,又存在于当下这一刻,让我得以表达。我在绘画的时候,既切实存在,又在切实成长。

Chase Hall,《The Open Door, September 13th 1953》,创作时间不详,48" x 36"

Antwaun Sargent 是一位作家兼策展人,生活在纽约,著有《The New Black Vanguard: Photography between Art and Fashion (Aperture)》,同时也是《Young, Gifted and Black: A New Generation of Artists (D.A.P)》的编辑。他最近策划的展览名为《纯属画作》(“Just Pictures”)。

  • 文字: Antwaun Sargent
  • 图片鸣谢: Chase Hall
  • 相关图片提供: Emma Marie Jenkinson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20-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