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的三千郁金香
艺术家 Daniele Frazier 「转瞬即逝的红点」公共艺术作品全记录
- 文字: Durga Chew-Bose
- 制图: Sierra Datri
- 相关图片提供: Daniele Frazier

3000 朵红色郁金香并肩而立,铺成一个直径为 28 英尺的圆圈。花骨朵即将在四月下旬绽放。这些花苞组成了艺术家 Daniele Frazier 的公共艺术作品“转瞬即逝的红点”(Temporary Red Dot)。去年十一月,她在社区志愿者、青年团 Cadet Corp 以及纽约市公园休闲管理局员工的帮助下,将这些花苗移植到了纽约布鲁克林的高地公园(Highland Park)。这其中有两个品种的郁金香:红君主(花苞更大,更富有巴洛克气息)以及红方格(未绽放的花苞呈金字塔形状)。三月二十日,Daniele 通过邮件给我发来一张照片,绿叶丛中一朵红色郁金香兀自绽放。开始了。花期提前来临。花瓣紧锁,仿佛龙虾的螯,形如圆锥,花期将至。这是一抹异乎寻常的红,是初来乍到的红。
现实的形势早已出现始料未及的变化。我原本设想为 Daniele 的作品写一篇文章,再辅以照片,以社论的形式记录她的郁金香作品首次亮相。我们为此筹划多时,但这篇文章 —— 连同其他一切安排 —— 都因为新冠病毒疫情而成为泡影。如今,每个星期似乎只剩星期二与星期五循环出现,每个星期都过得恍恍惚惚,在这种时候思考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不禁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临近三月底时,Daniele 又发来一幅作品的照片。照片中,地面上有个微微隆起的土堆,让我联想到比萨饼的那一圈饼皮,背景之中则是光秃秃的树枝丫。第二天,她在 Instagram 上发布了几张照片,在第一张照片里,前景是公园的长凳,背景中则是逐渐泛红的那片郁金香。“转瞬即逝的红点”在临时分配到的土地上画了个圆圈。后来,我试图去理解郁金香所处的位置与高地公园其他部分之间的关系:这片圆形郁金香花圃位于矩形网球场的东面,毗邻扇形的棒球场。
郁金香花丛中立着两块 Daniele 亲自描绘并竖起来的标识,上面分别用英语和西班牙语写着:“请勿摘花。”而身处蒙特利尔坐在书桌前的我,则情不自禁用法语念出这句话来:“Veuillez ne pas cueillir les tulipes。”这种下意识的反应就好像是听到了熟悉的旋律,大脑中与之相关的部分便会径直被点亮。在日渐难以找到生活重心的当下,我对“转瞬即逝的红点”的关注显然是下意识的心之所向。多亏 Daniele 的 Instagram 帖子,我对时间的流转、日期的更迭有了更清晰的概念。郁金香又长高了,我因此知道,一个星期又过去了;Daniele 分享的照片中,也有路人在她的作品前自拍的画面,照片里戴口罩的人越来越多。在时间本身已经失去意义的当下,郁金香成为了时间的化身。

Daniele 每日造访花圃的照片成了一种影像日记,也成了我唯一关注的事情,我每天查看这些照片,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第二天的更新。其中一张照片上的红色郁金香显得出人意料的暗淡。Daniele 将这种效果称为手机相机功能的“故障”,就好像花朵绽放的鲜红色过于炽热,超出了手机摄像头能够捕捉到的色彩范围。我将这张照片截屏保存了下来。还有一天,Daniele 拍下了郁金香的特写画面,这片郁金香俨然是个红色的露天剧场,从她的公寓走过去只需七分钟。
Daniele 的作品会让人想起诸如 Agnes Denes 与 Mierle Laderman Ukeles 这样的先驱艺术家的作品。Denes 最著名的公共作品名为“麦田 —— 一种对抗”(Wheatfield—A Confrontation, 1982),她在一片填埋场上收割了两英亩的小麦创作了这件作品,而这块填埋场此后变成了纽约炮台公园城(Battery Park City)。位于曼哈顿的 The Shed 艺术中心在去年举办的一场回顾她职业生涯的展览中,将这件作品定为了主题。Ukeles 则是 Daniele 心目中的英雄,她是个围绕公共服务展开创作的艺术家,在纽约卫生局(DSNY)任常驻艺术家将近四十年之久。她积淀了近半个世纪的那些作品既抽象又真实:将垃圾做成雕塑,将重复的苦差事转变成艺术实践,并由此积极投身于修复、养护以及日常生活周而复始的循环之中。
四月三日,从半空中向下眺望,花圃看起来依然有些稀稀拉拉。星星点点的红色构成了一个圆盘的形状。Daniele 用无人机从空中记录下作品的模样。“看起来像是个笑脸……就等所有花儿都绽放来填满这个圆了。”她在 Instagram 上写道。Daniele 还告诉我,尽管其他人多次建议将花圃布置成心形,她却依然坚持用圆形。

公园之外,地图上也有红点。全球确诊新冠病毒感染的人数已高达数百万,死亡人数也攀升至六位数。在我撰写这篇文章的当下,纽约的形势依然严峻。我和身处纽约的朋友的聊天群里常常是一片静默之后炸开一阵讨论,这也成了当下发消息的规律 —— 大家炸开了锅,随后又都沉默不语。“我们会挺过去的,但现在这种压力……”一位朋友写道,大家纷纷为她的消息点赞。同样是这位朋友,后来在推特上说:“我们都深陷其中,但信赖自身对形势的适应能力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反应。”群里的聊天一直持续到深夜。有人说:“这是人间地狱。”一、二、三、四、五……大家不约而同为这句话点赞。
如果仪式与日常之间的区别是行为背后的态度,那么,“转瞬即逝的红点”便被赋予了双重意义。这是日常中的一件小事(对 Daniele 来说,是去公园逛一圈;对我而言,是在家工作和洗碗之外的一小部分生活),也是具有仪式性的一件事。一花一世界,郁金香中承载着一个独立的宇宙,象征意义鲜明,却又不怎么引人注目。这些花儿见证了时间的流逝,始终保持中立。“转瞬即逝的红点”没有经过刻意打造,却实现了一种既与世无争又十分不可思议的遗世独立的效果。当世间的一切都停滞不前,郁金香却依然具有时光流逝的质感。人们都闭门不出,花儿却依然在室外绽放。正如 Daniele 所言,这些郁金香代表着我们不再试图掌控生活中的一切:“我无法控制花儿何时绽放,”她在电子邮件中写道,“无法控制花儿能在公园里存活多久,也无法阻止这些花朵来年再次绽放。”
郁金香的球茎需要经历寒冷。这是我在与 Daniele 交谈过程中了解到的众多知识之一。寒冷的气候能够让花儿绽放,花苞绽放背后的生化知识显然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不过,这却让我回想起十一月时 —— 虽然只隔了几个月,却恍如多年 —— Daniele 将郁金香球茎移植到公园的情形。在新闻一天比一天耸人听闻的当下,回想不久以前的过去也变得更加困难。不久以前的过去 —— 即便是比十一月更靠近此时的一月或二月 —— 都落入我记忆之中浓雾弥漫的深处,披着层层对现实的美好想象与期望。比如说,当我在两个月前反复聆听某一支歌曲时,正在做些什么呢?我正心甘情愿地体验着周而复始的生活,这星期的星期一和昨天郁郁寡欢的下午之间没有什么不同,而在这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春天,明天,则意味着“傍晚”与“午餐”之间可以达成一种奇妙的协议。而每一天的下午三点,又是让人感到如此无所适从。这些周而复始的日子,我们要如何看待、如何记忆,又将如何理出头绪呢?

尽管“转瞬即逝的红点”显得十分凄美 —— 众所周知,3000 朵郁金香绽放却无人观赏 —— 但不可否认,郁金香的盛开与我们的集体哀悼却刚好遥相呼应。我们寸步难行,花朵却依然在蓬勃生长。彼此紧挨着的花朵就像那些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的回忆。每一天,我们都面对着莫大的不确定性以及一成不变的新闻告示,还要保持“过好每一天”这种难能可贵的乐观心态。这些花儿不断提醒我们,危机之中显露的真相,只有那些察觉到了的人才会看在眼里。
一天早上,我观看了一会儿已故美国先锋电影教父 Jonas Mekas 拍摄的电影《Walden》。这部电影原来的标题为《日记、笔记和草图》(Diaries, Notes and Sketches),是他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耗时四年用一台 Bolex 16 毫米摄影机拍摄的作品。影片如同时间胶囊,记录了当时纽约的日常生活景像,电影中的字幕描述了这样一些画面:
「Barbara 的花坛。」
「我穿过公园,空气里有奇妙的春日气息。」
「拍下落在城市里、窗户上、书本上以及无处不在的灰尘。」
「纽约病态的一天及其中的黑暗。」
这些描述性文字随性又直白。Mekas 的朋友聚在一块做晚餐,人来人往,Barbara 则用双手拍打着阳台花盆里的泥土。影片中还出现了 Nico、中央公园里的小船,以及窗户上反射出的影像。平静的各种光景并不显得消沉,而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记录着当下如何成为过去,也道出了将日常记录下来会如何平息我们内心的躁动。
Mekas 曾经在自己的影片中说道:“对我来说,《Walden》在城市里无处不在。你可以把城市的边界缩小为自己身处的那方不为人知的小小世界……我眼中的纽约就充满了自然的风景。《Walden》是用我自己希望看到的点点滴滴记忆组成的。”他提及的那些细枝末节,那些不动声色出现的变化,在他们预感到结束或不可避免的事物 —— 比如死亡 —— 时至关重要。他提及的这些细枝末节生出了翅膀。

而眼下,我目力所及之处都是红色,并且逐渐来到了某种与“看见红色”背道而驰的局面。四月七日,Daniele 发布了又一幅鸟瞰视角下的照片。无人机飞到高处,我们能看见鲜亮的红点,公园里的树梢,甚至还有城市建筑的空中轮廓线,以及远处的地平线。这样的画面十分不同寻常,我们现在看到红点和圆圈,乃至各种红色的圆形事物,能够想到的尽是与病毒有关的图库照片。鸟瞰角度下的红点看起来十分柔和,像是一片轮廓若隐若现的贴纸。
四月八日,Daniele 发布了一张夜间拍摄的郁金香照片。相机的闪光灯营造出一种神秘的氛围:夜间盛开的红色郁金香、瘦削树木的轮廓,以及夜幕降临后大卫·林奇电影中的那种万籁俱寂。
四月九日,下雨了。雨滴落在红色的花瓣上,照片里闪烁着蓝灰色的光芒。有人在 Daniele 的 Instagram 照片下留言:“这些照片让我们每天都露出笑容。谢谢你,Daniele!”我是如此沉迷于这个作品,都开始将放在一起的字母“V”看成是五朵绽放的郁金香了。
V V V V V
法国“新浪潮祖母”Agnès Varda 在去世前几个月接受过一个采访,她说起在完成自己的最后一部电影后,会如何打发时间。“我已经不想再如此勤奋地工作了。我只想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到了我这个年纪,每一分钟都可能成为最后一分钟。我对此有着强烈的感受。我应该享受眼前拥有的一切。即便是看着郁金香凋谢,也让我十分欢喜。端看越久,花朵就显得越发奇妙。我喜欢目睹事物以一种自然却不经意的方式被摧毁。”
1969 年十月,Varda 与 Mekas 一起在报纸《乡村之声》(The Village Voice)的安排下进行了对谈。他们谈起艺术时,气氛变得紧张,Mekas 的语气也变得尖锐,充满了指责的口吻。在对谈的某一刻,两位电影人谈到了芝士蛋糕。“我在拍摄《Lions Love》时,”Varda 说,“并不觉得自己在创作‘艺术’。我在制作芝士蛋糕时,也许也是在创作相同的艺术。不管是做蛋糕还是拍电影,我都是在创作艺术。”
不管是 Varda 的芝士蛋糕、郁金香,还是 Daniele 的“转瞬即逝的红点”,都存在于一个阈限的空间之中,在这种空间里,创造 —— 光是通过观察与放弃控制,就能聚集起运动与暂停的感觉 —— 或是移植植物球茎并等待,或者拍下鸟瞰角度的照片,都能鼓舞人心。忘记那些有关复兴与复苏的隐喻吧。到了这种地步,身处危机之中,我们眼前只有一片混沌与从早到晚不断重复的日常。我们对时间的感知有点像是见证 3000 朵郁金香盛开再凋谢,然后在来年春天,继续见证它们的到来。未来充满了不确定,但总有一些花朵会继续绽放,一如初来乍到的红,以及来年春天 —— 看起来与当下格格不入又陌生的未来。

Durga Chew-Bose 是 SSENSE 的执行主编。
- 日期: 2020-05-01
- 文字: Durga Chew-Bose
- 制图: Sierra Datri
- 相关图片提供: Daniele Frazier
- 特别鸣谢: 志愿者、Colorblends 花苗批发公司以及 The Forest Park Trust 组织
- 翻译: January Y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