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与真相：
一部毛衣包裹中的成长史

同样是在那个春天，《恋爱时代》（Dawson's Creek）的四位主演为 J. Crew 拍摄的产品目录出现在了我家的信箱里。我记得自己当时完全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与以往产品目录上那些苗条的模特迥然不同），而且，这部电视剧在当时还没有成为如今广为人知的时代经典。不过，我被他们的照片深深吸引，无论是在独木舟上嬉闹，还是在摇曳的柳树下晃荡枝条，这些在寻常无比的情境中散发出的十足的表现力让我蠢蠢欲动，我拨打了订购电话，在接线员的帮助下买了一件花灰布渔夫毛衣。收到毛衣后，我发现衣服上的毛线比预期中的更加厚实、粗糙，但穿上身的效果却非常不可思议，这件衣服让我瘦削的身形即刻变得丰满。我母亲告诫我说，反季购买这样一件毛衣一点也不实用，为了对她予以还击，我常常穿着这件衣服。

渔夫毛衣的设计初衷是为了抵御北大西洋的风暴，在我的世界里，这是一件非常务实的服装，是我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青少年时期用来抵抗混乱的一种自我保护形式。这件毛衣赋予了我更加夸张的身形，更多的自信，还让我增添了几分原本有所缺乏的猛男气质。毛衣的设计之中也暗含着历史背景与实用价值的痕迹：毛衣可以前后颠倒反着穿，因为水手经常要在黎明时分套上衣服起床，而这样的毛衣可以让他们既无需依靠光线也不用耗费时间便能迅速穿好衣服。对于 1998 年的我来说，这样的功能也正是一个青少年的卧室所需。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一些设计师开始尝试用大胆又亮眼的设计，让渔夫毛衣重新焕发生机。在 Loewe 2019 年秋冬季系列时装中，设计师 Jonathan Anderson 用宝石来点缀毛衣上古老的编织纹路，看起来就像被海水冲到岸边的五彩缤纷的贝壳。Jacquemus 则从传统的轮廓入手进行改良，将毛衣拉长，再进行堆叠，如同烹制浓厚的酱汁一样，层叠的褶皱让经典款式（中的要素）变得更加诱人。在 2020 年春夏季时装秀上，设计师们则开始对针织面料进行拆解，带来各种出人意料的惊喜。开衩、开孔，宽松的面料，夸张的剪裁，衣服上的缝隙散发出轻薄的质感。Anderson 和他的同名品牌 JW Anderson 以及 Silvia Venturini 的 Fendi 在针织服饰中刻意突显这样的断裂与切割元素，让空隙本身成为服饰的亮点。

毛衣自身具有的物理属性使其贴合人体，纤维往往会向内附着、向上延伸，而非朝着外部空间扩展。毛衣与身穿毛衣的人之间暗含着一种亲密关系，这也让其突显人之个性与魅力的特点变得分外强烈。

纽约针织品牌 Judy Turner 的设计师 Conley Averett 说过，编织服饰中最感性的元素就在于其“手感、重量与颜色”。Judy Turner 2020 年春夏系列时装中有一款淡赭色与芥末色条纹拼接的 开襟毛衣，设计师在服饰中添加了一些可拆卸的蝴蝶结，让穿这件衣服的人可以根据心情变化选择是否佩戴。Averett 说：“我加上这样一个细节，是想以此来调侃一下美国式的装腔作势。”用装饰物品来点缀毛衣的不仅仅是 Averett，还有 Loewe 和 Thom Browne，不过，后者则在服饰本身具有的日常属性中做文章。毛衣对于海员、户外劳动者、猎人以及近代一些把打猎当作消遣的人们而言是非常实用的必需品，然而，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间，毛衣也逐渐变成某种奢华身份的象征。如果你的衣柜里没有一件扭绳花纹毛衣或板球毛衣，行头就不算齐备。将毛衣前后颠倒反着穿的水手们在现代也有忠实拥趸，时尚专栏作家兼时尚编辑 Diana Vreeland 就声称自己也会这样穿衣服，说是因为这样会让她看起来“更加讨人喜欢”。Vreeland 女士要是穿上 Averett 设计的那件开襟毛衣，肯定也会把蝴蝶结戴到手臂上。

当然了，大家对于毛衣的看法并非完全由媒体圈的精英或职业的基本需求决定。我可以想象，当那些对时尚走火入魔的人看到 Kristen Stewart 身穿 Chanel 优雅的白色毛衣走红毯，或者是 Polo 熊毛衣（看起来十分无辜的卡通形象来到了张扬的街头服饰正中央，乃至歇斯底里的网络热门话题中心）摆出老实又莫测的姿势时，会有多么震惊。

我真正渴望拥有的第一件毛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青春电影《16 支蜡烛》（16 Candles）中身材魁梧的演员 Jake Ryan 扮演的 John Hughes 穿的那件费尔岛风背心。这件背心无论是工艺还是触感都与穿着它的那个帅气又完美的偶像一样，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华美的魅力。我的毛衣与个人成长历史中接下来那个道标般的存在，是电影《本能》（Basic Instinct）中 Michael Douglas 在舞厅里穿的那件暗绿色深 V 领毛衣。平凡无奇的服饰与这个片段中的浮华场景形成强烈反差，呈现出一种错位的吸引力，不过，我自己穿的话，还是会选择不那么深 V 领的款式。1992 年的这部电影中身穿深 V 领毛衣的 Douglas 表现出的堕落情欲，与当下针织服饰的慵懒松弛，其实有着某些一脉相承的特质。我们周遭的万事万物都在升温（不管是夏日阳光，还是宏观意义上的气候变化），我们转而被不切实际的事物与感官享受吸引，并且最终，把注意力收回到我们自己的身体上。

我不记得自己的那件《恋爱时代》毛衣最后去了哪里，反正，这件衣服最后还是以一种只有亲密事物才有能力做到的方式背叛了我。一天早晨，我在某个不应该去的地方玩了一整夜后回到家里，脱下毛衣扔在地上，然后爬到床上去。不管我在出门前对母亲撒过什么样的谎，那一晚的真相都仍然附着在这件古朴的圆领毛衣的纤维上。香烟、淡啤，还有其他青少年会在凌晨三点享用的美味，全都无声地道出了我那天晚上的去向。我被禁足了一个月，同时失去的还有驾驶吉普车的权利，最终，我看着产品目录上的这些年轻人，真心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就这么到头了。我在掩饰行踪这件事上领会到了一个重要的教训，同样让我有所顿悟的，还有毛衣。这种衣服不仅会泄露你当下的身份，还会以一种其他任何面料都无法企及的方式，泄露你曾经去过哪里。擦亮一根火柴，喷上香水，或者是和一个穿着细针羊绒或厚实的钩针毛衣而且刚刚做过这些事的人躺在一块儿，这些气味会在你周围萦绕数日。不管是佩戴一个蝴蝶结，还是在烟雾缭绕的芳香气味中度过一个夜晚，你身上的毛衣都会道出你无法诉说的秘密。

Christopher Barnard 是一位常驻纽约东村的职业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