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冒,有时并不伪劣:山寨版辛普森一家

Molly Young 浅谈这个三十年来经久不衰的山寨对象

  • 文字: Molly Young

我家附近的杂货店收银台处有在出售山寨版的瑞典鱼软糖(Swedish Fish),样子几乎与常见的瑞典鱼软糖一模一样,只不过要稍微矮胖一点、也更便宜,而且还(准确地)重新取名为“红鱼软糖”。这是一种最纯正的山寨模式:试图取代其仿冒对象,却又不欺骗消费者的商品;在毫不客气地剔除掉所有非重要环节的同时(为什么我们需要在乎糖果所声称的国籍呢?),又保留了那些必不可少的元素:红色、鱼形、软糖。红鱼软糖。

如果说堪称完美的山寨品及其稀少,那么既不完美又带着挑衅滋味的冒牌货可以说是越来越常见了。2016年,Vetements 在首尔郊区举办了一次清仓甩卖,售卖产品的设计灵感则来源于韩国不计其数的 Vetements 盗版产品。粉丝为了有机会买到通过微妙设计来暗示这些是仿冒盗版的正版单品而在卖场外搭起帐篷彻夜排队。Gucci 的设计师 Alessandro Michele 展示了根据盗版 Gucci T 恤设计的(正版)Gucci T 恤,以及由此衍生的运动衫和裙子,上面刻意印着错误拼写的品牌名字“Guccy”。Gucci 也一直与纽约哈林区的高级成衣冒牌之王 Dapper Dan 进行合作。Dapper 与 Alessandro为“影响力”提供了一种新的示范指标,具体来说就是:在如今这个时代,被《Vogue》杂志报道或是在红毯上亮相并没有山寨产品的供求比例能证明其原版的影响力。如果可以推出一个完全基于人们有多想仿冒你产品的系列,那说明你成功了。这就像是一条在魔方里的衔尾蛇,魔方下面是一本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的书,书的下面则是 M.C.埃舍尔(M.C. Escher)的无尽楼梯。

Vetements 和 Gucci 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山寨现象的完整闭环。但传统来说,山寨的产品都是只朝一个方向发展的:远离传统影响力的向量,向外围与边缘发展。一个典型案例(时至今日,已经可以堪称经典)就是《辛普森一家》(The Simpsons),它既是一家特大型企业(福克斯)的财产,也是近三十年以来各种山寨产品的仿冒对象。这部剧于 1989 年首播后不久,福克斯即推出了可弯折的周边玩具,利用这部动画产品的瞬间热度来大赚一笔。几个月之内,《辛普森一家》的系列周边就占据了各处的商店货架:漫画书、手办人偶、吉他拨片、刷牙计时器、香水、滑板、书包、午餐盒、电话、游戏卡牌、烟枪、床单、钥匙链、Pez 糖匣、毛绒玩具、保龄球…… 只要是能被量产的东西都能被做成辛普森周边。仅仅一年,辛普森的周边商品便在全球获利超过了两百万美元。印有巴特·辛普森(Bart Simpson) 的 T 恤很快就在北美以一天一百万件的速度售出,导致一批聪明的创业者们开始悄悄地生产大量山寨仿品。这是每个潮流都会经历的轨迹:市场的高人气为山寨开辟了一片灰色地带,让消费者们也有机会接触到那些他们在传统渠道可能永远买不起的东西。

与此同时,山寨市场也让消费者有机会根据自己的品味来定制产品。不像假冒的 Louis Vuitton 包袋或 Rolex 手表,山寨版的《辛普森一家》周边产品从来都不是因为它们对原版的仿真度而显得珍贵,而很多都是通过使用巴特·辛普森这一角色对权威的不敬,对滑板运动的热衷,和对恶作剧的得心应手的性格特点进行的再创作,并以百分百纯棉 T 恤的形式展现对滑稽、颠覆、污秽或搞笑评论的符号性提示。山寨辛普森产品的重点并不是为了骗人们去买一件假冒的巴特 T 恤,而是提供一个山寨无疑、但同时却明显要比那些合法的原版货更高级的巴特 T 恤选择。

面对口味各异的亚文化观众,辛普森的山寨产品可以被分成几种类型:健身爱好者可以找到印着肌肉男巴特在举杠铃的 T 恤;针对强硬的国家主义分子则有海湾战争主题的宣传口号 T 恤,上面的巴特不是在掐着萨达姆·侯赛因 (Saddam Hussein)的喉咙,就是在破口大骂绰号,或是在伊拉克的版图上撒尿;针对爱荷华州的居民,有巴特打扮成一头牛并宣传州际博览会的 T 恤;医药业从业者则可以选择巴特扮成心脏外科医生的款式;Grateful Dead 摇滚乐队的粉丝们可以买到巴特和闪电骷髅图案的设计;对于厌女者,也有巴特被女人的股沟夹到奄奄一息的式样,上面写着:“CRACK KILLS”(“股沟可杀人”)。这个清单可以一直列下去。这并不是一种时尚潮流,而是一种网络梗图(meme):流行文化以闪电般的速度不断异化,在跌跌撞撞地向前发展的过程中诞生出新的含义并失去一些含义。山寨如果没有鲜明强烈的观点,又怎么能称得上是机智的山寨呢?

“一个想法的第二、第三、第四代迭代当然有可能比最初的想法还要好,但这都是相对而言的,”艺术家 Andrew Kuo(@earlboykins)说道。他创作的自己的巴特系列已经有很多年了。“最初的想法有多好?过滤之后的想法又有多好?把想法或者是网络梗图看作是‘有生命的’对我来说很有帮助。就好像,它们是有健康状态的,要么活着,要么死了,这都取决于我们有没有好好照料它们,有没有任其枯萎,”Andrew 继续说,“比如《辛普森一家》的山寨系列之所以经久不衰,是因为它们作为图像的可塑性和冲击力都很强;而且它们的故事现在看来也依然有趣。借用是最好的,但你还得要对原版进行加工才能让它奏效,这是让想法保持健康鲜活的方法所在。”

记录山寨版巴特“健康状态”的档案专家是一位生活在伦敦,名叫 Leo 的男子。在十月底被封号之前,他一直经营着权威级的 Instagram 账号 @bootlegbart。幸亏有了 Leo,那些对九十年代怀旧的人们、讽刺家、《辛普森一家》爱好者,以及山寨文化的业余“学者”(连 Virgil Abloh 和 Eric Andre 也是该号的粉丝)才能随时读到关于山寨巴特的详细档案与背景资料。据 Leo 说,这部动画剧几乎是一经播出就立刻冒出了各种山寨产品 —— 这可是在大多数人都还没有上过网的时代发生的互联网式传播现象。“1990 年是巴特年,”Leo 跟我说,“那一年他无处不在。”

山寨巴特大流行中一个备受欢迎的类别分支是“黑人巴特”。正如其名所示:巴特·辛普森,只不过变成了黑人。T 恤上的黑人巴特戴着金项链,发型两侧剃短、头顶留长;或是戴着 Kufi 帽和非洲地图形状的项链;或是在和奈尔逊·曼德拉(Nelson Mandela)击掌庆祝;亦或是在引用说唱组合 Public Enemy 的歌词;或者也可能正在灌篮。《辛普森一家》的创造者马特·格勒宁(Matt Groening)对此以一种迂回的方式表示了认可:“巴特就像圣诞老人一样,没人真正知道他的肤色。”霍华德大学(Howard University)非裔美国人研究专业的系主任在 1990 年《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的一篇文章中贡献了一种理论,分析了巴特之所以会在黑人社群中受到欢迎的原因 —— 归根到底,巴特是一个反体制的角色。“这部动画剧里深藏了一种被压制的愤怒,这种愤怒是黑人们感同身受的,”他对《纽约时报》说道。这篇文章还引用了华盛顿特区一档每日热线节目主持人 Ernest White 的话,文章指出他经常在自己的电台节目中提到黑人巴特。“我想,黑人巴特 T 恤的存在代表了一种无名小卒的联盟,一种抗争体制的需要。”Ernest White 对《时报》说道。

有趣的是,一篇 1991 年发表的学术文章《“黑人巴特”· 辛普森:商品文化中的挪用与振兴》("Black Bart" Simpson: Appropriation and Revitalization in Commodity Culture)中指出:山寨的黑人版《辛普森一家》是“将大众文化肖像进行非裔挪用中最受欢迎的”。然而,文章也同时指出只有很少数黑人巴特形象真的是黑人的创作。费城的一位丝网印刷员称,尤其是以曼德拉为主题的巴特 T 恤通常是由“白人左派”造出来的。黑人巴特火爆到甚至连山寨产品也出现了山寨版,各种版本的涌现更多是源自对商业利益的追逐,而非真正对这一文化现象的参与。大约 25 年后的今天,想要理清一层层相互参涉的挪用与再挪用更是难上加难。有些山寨是艺术性的恶作剧,有些是廉价的商业投机,还有一些则是阻碍创新的势力,而大多数则在上述几者之间地段徘徊。

关于对《辛普森一家》的山寨行为并没有消失的迹象,其寿命已经证明了一个山寨产品如何能够拥有无穷的可塑性。能够说明这一山寨系列的长久度,以及人们对其热情依旧的一个例子,就是说唱歌手 Lil Yachty 在 2017 年定做的闪钻巴特项链。这款项链是他对 2000 年早期 Gucci Mane 的那条巴特项链的致敬。 Yachty 版的项链将巴特的直短发换成了他自己的标志性红色脏辫。2017 年,他在《今夜秀》(The Tonight Show)节目中表演时就佩戴了这条项链,并对《辛普森一家》中的近 59 位角色进行了即兴说唱。随着山寨不断累积越来越多的文化含义,每次的指涉也都变成了对引用的再次指涉。最近,官方的《辛普森一家》周边产品(再次)走起了高端时尚路线:今年夏天,街头潮牌 XLARGE® 推出了一系列《辛普森一家》T 恤,以及一款印满了达夫啤酒的短裤,所有产品都获得了 20 世纪福克斯的官方授权。与之类似的是,在 Off-White 2019 年春夏系列中,也有一款以巴特为主题的意大利棉羊绒毛衣和几件辛普森T恤。这件毛衣的零售价为 1640 美元。

这就又把我们带回到了那条衔尾蛇的嘴巴:山寨产品的诞生是出于经济实惠的需要。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买得起正版,我们中的很多人只能买得起做工或精良或粗糙的翻版,通过购买一件尽量再现原版的产品来表达渴望购买原版的姿态。如果说山寨能教会我们什么的话,那就是大多数事物都是可以被替代的。作为正宗原版不断变幻形态的影子,山寨产品比原版本身能表达地要更多。山寨品并不像一见钟情的对象那样无可替代;买一件山寨品是在认可所谓的“差不多”就已经足够好,甚至有时候,比原版更好!

Molly Young是《纽约时报杂志》(New York Times Magazine)的特约撰稿人,也是《D C-T!》一书的联合作者。

  • 文字: Molly Yo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