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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ns「OG Style 43 LX 运动鞋」

Jazmine Hughes 的无畏之夏

  • 文字: Jazmine Hughes
  • 制图: Megan Tatem

我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从不曾害怕夜里的动静。任何事物都有可能发出声响,比如狗,或者是我父亲,一位失眠症患者;也有可能是屋子本身发出的声音。这可能是南面校园里喝醉了的男生,或者是街道另一头的教堂礼拜,也有可能是我邻居的闹钟。纽约本身就是座喧嚣的不夜城:夜间火车、刚刚散场的家庭聚会,以及近来频繁出现的直升机或烟火 —— 升空爆炸,轰然绽放。

不过,去年夏天开始,一切都变了。一家极右翼新闻网站将矛头对准了我,我的收件箱、社交媒体的时间线以及信箱都被愤怒的信息吞没,充满了各种威胁、辱骂与警告。还有人寄了一封实体信给我,左上角写着一个假地址:林奇堡(Lynchburg)。

接下来的那几天里,我试图让自己重露笑颜,安慰自己干这一行难免都会遇到类似的事情,并且向那些好心开导我、叫我别太介意的人们点头致意。负责网络安全的同事还把我的地址信息从互联网上抹去。引发事端的文章发布当夜,一位忧心忡忡的朋友邀请我共进晚餐。她在餐桌对面说:“快吃。”送我回家时,还塞了两盒布丁给我。

回家以后,我锁了两次门。两道门闩在此刻顿时显得分外可靠,简直必不可少。我来到厨房,正弯下腰将布丁放进冰箱,忽然听见前门传来巨大声响 —— 他们找上门来了。

那天,我整晚都没有睡。我时刻保持警觉,与其说是害怕遭到袭击,不如说是在等待。危险会不请自来,闯入我鲜少有人拜访的独居之所。当有人冲进来时,会看到我在干什么呢?我可能正坐在马桶上,仅有一只脚上穿着拖鞋;或者是在夜里,站在水槽前喝水;又或者,我也许在卧室里来回踱步?如果我忽然死去 —— 年仅 28 岁,身体健康 —— 第二天凌晨 1 点、5 点或者上午 10 点半,人们会在我家里发现什么呢?冰箱里躺着的一颗腐烂的李子,一叠忘记寄出的账单,半支科巴脂焚香,以及印有歌手 Marvin Gaye 的邮票。

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一年,我终于能够沉沉睡去,但每当想起 Breonna Taylor,我便再次难以入眠。Breonna 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听见门外有动静。她穿着睡衣、夜间的便衣,或者随便什么感觉舒适的衣服。遭枪杀的五分钟以前,她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仍然一无所知。我想象着五分钟后便会死去是什么感受。Breonna 在那个时候,正躺在床上。

一天夜里,我到天亮都没有睡着。我在床上辗转难眠,不断滑动手机,静静等候。我想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天空慢慢泛白,我不确定五点半独自出门是否太早,还是说,等到六七点钟会更安全?我应该戴上耳机,听 Flo Mili 哼唱“冲刺吧,你还能再快一点吗(Do the dash, can you make it go fast)”,还是应该避免分散注意力,时刻保持警惕?真的会有人攻击滑滑板的女孩吗?

滑滑板对我来说是件新鲜事。我当时刚滑了一个月,仍是个懵懵懂懂的新手,不过,没过多久我便发现,滑滑板这种一个人就能做的事情,特别适合隔离期。我在 Craigslist 上随便买了一块滑板,希望这能让我有机会认识更多女孩(但愿吧)。滑滑板意味着奔向户外,意味着微风拂面,意味着速度与夏日气息。

我每周会去社区公园练习几次滑板,当地的滑板青年都已经移师篮球场 —— 场上的篮筐早已不见踪影 ——在聚丙烯地面上飞驰。早晨来滑滑板的人彼此都会保持六英尺、十英尺甚至十二英尺的间距,他们绕着彼此滑动,露出睡眼惺忪的笑容。下午及晚上的人群则有所不同,那时来的都是共抽一支大麻的好友。如果从空中俯视我们这些人,看起来一定像在跳舞,或者像被附了身 —— 也许两者兼有。我们绕着圈滑行,时不时地跃起完成一个技巧动作(或者以摔倒失败告终),四肢大张。那天早上,我穿了一条与滑板底面十分相配的亮粉色工装裤(“我就知道你穿这条裤子特别辣!”邻居大声喊道。)

一开始,我练习时穿的都是跑鞋,粉色或者绿色的 Nike Pegasus 32s,看起来挺傻的。第二天 Vans 就送到了,淡黄色的鞋子像鸟儿一样明亮鲜艳。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这双鞋穿久了以后会是什么模样。

范·多伦橡胶公司(Van Doren Rubber Company)从 20 世纪 60 年代开始为水手及冲浪迷制作鞋子。滑板青年 —— 人行道上的冲浪迷 —— 在其后的十年间也喜欢上了这种鞋子。当时的滑板爱好者习惯了这种带有黏性的“华夫底”,还会在对话中使用简称(“嘿,我们去 Vans 吧。”),显得特别亲昵。当时的鞋子很便宜,男款 4.99 美元一双,女款 2.99 美元。人们的购买方式也特别自由,甚至能够一次只买一只鞋来替换穿坏了的那只,由此掀起一股混搭潮流。Vans 宣称他们推出了“第一款板鞋”,还在广告中强调:“四种款式、多种颜色任意挑选,运动鞋也可以很有趣。”

我刚开始滑滑板时,像个晕船的水手重新认识陆地一样,两条腿晃晃悠悠,间或能感受到一阵快慰。我一直会低头看着双脚,脚尖在滑板上不停挪动转向,仿佛是在踩灭烟头。掌握要领之后,滑滑板就变得像在跳芭蕾舞,我得时刻注意脚部动作,不断调整姿势:我把重心从脚后跟移到脚趾来控制方向,想要停下的话,便会把一只脚悬在滑板之外来减速。(顺心应“脚”时,这跟性交不无相似之处:我在两种活动中都能毫不费力地调动身体变换姿势,自然而然便能享受其中。)随着我蹬脚发力时的力度越来越大,我也会更加频繁地低头看,确保自己的膝盖在弯曲时超过脚尖。我的左脚踩在滑板轮架的上方,鞋带的颜色特别醒目,明亮的黄色仿佛在大喊:“集中精神!注意脚下!小心!”

一天下午,我穿了一双旧乔丹鞋去滑滑板 —— 又一出试图让姑娘们另眼相看的招摇举动。可我的脚上感觉不对。我碰巧穿了一双颜色如水果味早餐麦片般多彩的 Air Max 200s,这也是第一双我特别爱护的运动鞋,由于平时特别小心,鞋子看起来像没怎么穿过一样。到头来,我现在每次滑滑板都会穿同一双运动鞋:我忠实的亮黄色帆布鞋。

「滑滑板的黑人姑娘人见人爱,尤其是我这样可爱动人的女孩。」

滑滑板的黑人姑娘人见人爱,尤其是我这样可爱动人的女孩。我拿着滑板走在街上,会听到身后有人冲我喊:“喂,你滑滑板很厉害吗?”(“不厉害!”我也会得意地大声作答。)不止有一个陌生人问过我,是否可以让他们“试试看我的滑板”。每个人都说我应该戴上护膝。我看起来初来乍到,始终都不敢将自己的全部重心移动一个脚上,大家一眼就能看出我刚学滑板没多久。老实说,尽管无法保持平衡,但我会尽力模仿火烈鸟,或者寻找《公主日记》主人公 Mia Thermopolis 说的那种感觉 —— 接吻时禁不住单脚向后踢起的雀跃感。我想象自己举手投足间都尽显优雅,沉浸在夏日的遐想之中。

人们会在我身后高声喊道:“去人行道上滑,亲爱的!”但我总觉得街道更加平滑。公园的员工 Eddie 自告奋勇为我加油鼓劲,他说我看起来很紧张:“你只要能站在上面,就会没事!”他见我滑过三五次后,便这样说道,“但你在往前冲时显得很害怕。要相信自己。”

滑滑板的目的就在于去往别的地方,不是吗?我不会什么技巧,一口气通过人行道后,我又滑向了旁边空无一人的小巷。我平安无事,因此又朝家的方向滑过四五个街区。我不会滑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去,而是耐心地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区。有车经过时,我都会跳下滑板拿在手上,缓缓停下脚步,然后与汽车各走各的,继续向前滑去。消耗体力也会给人带来压力。2015 年,美国作家 Kathryn Schultz 在文章中提及《国际运动及锻炼心理学期刊》(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Sport and Exercise Psychology)上发布的一项最新研究。专家们要求跑步的人叙述内心独白,据此发现:跑步的人为自己加油鼓劲,并且估算还要多久才能停下脚步后,“大多会想到跑步是多么痛苦”。而我在全神贯注滑滑板时,也会时常想象自己受伤的各种可能性:正前方的一道裂缝,地上不起眼的坑洞,空易拉罐,出其不意的鸡骨头,还有路面闪闪发光的碎玻璃。那时正值六月,一到晚上,抗议人群便会涌向布鲁克林大桥;我的朋友们因为参加抗议被关进监狱;全城实行宵禁,毫无理性的法令独裁至极。与此同时,疫情也在不断加剧。我依然一边坚持滑滑板,一边等待下一件让我恐惧的事情降临。

经过了不眠之夜,我刚过六点半便来到公园。公园里已经人头攒动:一起锻炼的伙伴大声在为彼此鼓劲;独行侠专心运球,将球向篮板投去。我屈膝滑着滑板绕篮球场转圈,向熟人显摆,引来一阵赞美。我依然低着头:穿着亮黄色运动鞋的双脚变换到了“第三脚位”(芭蕾的基本脚位,一只脚在前,另一只在后);滑板上贴着木炭色的防滑胶带,一路滑过黄绿色、砖红色与亮白色相间的篮球场。朋友希望我能教她滑滑板,我坦言自己也刚起步,主要通过观看 YouTube 视频以及观察公园里的男孩学习各种动作。她于是问道:“可你不是很怕死么?”

下午晚些时候,我汗流浃背地回到家洗了个温水澡,开始看电影。纪录片《吉维尼档案》(The Giverny Document)开场三分钟后,导演 Ja’Tovia Gary 在街头向来来往往的黑人女性提问:“身为黑人女性,你感到自在吗?整体而言,是否感到安全呢?”其中一位回答说:“不一定,尤其是在纽约……黑人本来就缺乏安全感,身为女性,想要得到平等对待之类的权利就更难了。”

身为黑人,我无疑缺乏安全感,不管是在街头还是在家,都时刻保持专注,时刻保持警惕;我无疑也害怕在加速时撞上灯柱与低矮的大门,或是头朝下摔在人行道上,因为种种伤害而死去。可是,经历自己一手打造的危险出乎意料地让我感到解脱。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安全,但我感到特别自由。

Jazmine Hughes 是《纽约时报杂志》(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的故事编辑。

  • 文字: Jazmine Hughes
  • 制图: Megan Tatem
  • 相关图片提供: First Run Features (The Watermelon Woman, 1996)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20-0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