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深深：一个迷人的矛盾

作家 Nella Larson 曾于 1928 年出版过一本名为《流沙》（Quicksand）的小说，故事中的女主角 Helga Crane 想要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或者说，至少是一个能让她不至于感到窒息的地方。“但她究竟想要什么呢？”Helga 一边辗转于憋屈的工作、控制欲极强的男人、无法让她展露真实自我的朋友与家人之间，一边思索，“物质上的安全感、优雅的生活方式、大量的漂亮衣裳，以及一种叫人羡慕的幸福，她想知道，除了这些，自己到底还需要什么。”每当她要出席一场意义重大的活动 —— 重大之处在于，她是否能在这一场派对上遇见真正懂她的人 —— 她便会开始研究自己究竟要穿什么，毕竟，行头自有其非凡的意义，而且也是规划生活的一种更为优越的方式。她在纽约的一场活动上穿的裙子，曾经被她更懂穿搭的友人 Anne 以“过于 décolleté”的理由否决。这是个法语词汇，意思是“领口开得很低”，不仅会让人露出锁骨，还会露出相当一部分的背脊。Anne 曾对她说，这条裙子料子太少，这会让 Helga 看起来“胸背毕露”。Helga 却把这条裙子当作一次挑战。“这是一种象征，”她想，“代表着我将锋芒毕露。”

没过多久，Helga 便逃离令她窒息的美国，来到丹麦哥本哈根，当她穿上相似款式的连衣裙时，得到的反馈却截然不同。她的阿姨 Fru Dahl 想要将一位极其“合适”（潜台词：富裕）的单身汉引荐给 Helga，于是鼓励她把一件心爱的翡翠绿天鹅绒连衣裙后领口改得更低一些，以此露出更多的背部肌肤。Helga 对此表示反对，阿姨于是说：“你真是个古板的美国少女，Helga，这么漂亮的肩背就是应该大大方方露出来啊。”Helga 意识到，这条裙子的意义因此变得与众不同，尽管穿上之后有点不自在，不过，她对自己穿着这条裙子的模样还是感到十分喜悦。“Koul 叔叔将她带入房间后，人群中发出的惊奇与赞美的低语让她感到惊喜；男士们躬身亲吻她手背时眼中的欣赏之意同样让她感到满足。”Helga 为何总是充满这种对立的欲求，为何总是在自己并不缺少什么的时候依然无法感到满足？“为什么我不能拥有第二种生活？”她自问道，“或者说，为什么安于一隅的满足对我来说永远都不够？”

在情感小说作家 Barbara Cartland 的眼中，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同样是一个追寻满足的时代。在她的自传《我们整夜跳舞》（We Danced All Night）中，她写道，那十年间充满了波波头、高跟鞋、露背裙以及对于女性主义者的憎恶。“职业女性是二流的男人婆，穿的是极其难看的裤子……女性真正想要的，是在婚姻中受到保护。”她曾经这样写道。Cartland 此后成为最受欢迎的情感类小说家之一，深受读者喜爱，形形色色的崇拜者无数。“凡是稍微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想要娶她。”文学批评家 Roger Sales 写道。她的继孙女在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她的忠实粉丝，深受 Cartland 的宠溺。Cartland 认为，小姑娘读点书总归比什么都不读要好。“Diana 只读我写的书，”Cartland 后来说道，“这些书其实对她来说并不怎么有益。”

Diana Spencer 长大成人后拥有了童话般的婚姻，她嫁给英国王子，演绎了一出现代版本的爱情故事：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终将成为泡影，离婚才是童话的真正结局。分居之后，她报复性地穿上各种连衣裙，还因此被解读为女权人士。1994 年 6 月，她穿着一条袒肩露背的连衣裙出席《名利场》（Vanity Fair）举办的派对 —— 这条裙子默默无闻地在她衣橱里挂了三年，曾经被她视为过于露骨的服饰。她穿上这条裙子的那个晚上，一部关于查尔斯王子的纪录片在英国电视上播出，这部纪录片本来是要帮助王室挽回公众的好感，结果却适得其反，坐实了他对深受”人们的王妃“的不忠。

如果 Diana 是单身，她肯定会选择穿各种各样的露背裙。1985 年，在电影《回到未来》（Back to the Future）的首映礼上，她穿了一条 Catherine Walker 的蔓越莓红天鹅绒压花露背裙，似乎在对电影的主题致以幽默的回应。她搭配这条裙子佩戴的珍珠项链垂在两块肩胛骨之间，这款被称为“后背项链”的首饰是又一件来自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物品。环绕着脖子的项链垂坠在背脊之上，这样的设计给人一种柔和的感觉 —— 这跟普通的项链看起来没什么两样，但在不经意间却显露出非同寻常的风景。第二年，Diana 前去参加一场庆典活动，伦敦警察厅出于对诸多因素的考虑，并未允许她进入舞池。官方的决定其来有自，在早前的另一场派对上，一位陌生男子试图插足 Diana 和她的舞伴，亲自和她共舞。她的保安团队认为美国著名政客 Colin Powell 有能力应对各种不必要的关注，因此邀请他与 Diana 共舞。Diana 则担心他无法应对自己。Powell 对记者 Tina Brown 透露，Diana 当时说：“有件事我得跟你坦白。我今晚会穿露背裙，你能合理应对吗？”

有任何人能在这种情形之下处之泰然吗？露背裙自有其威力，能够瓦解各种防御。在 1972 年公映的法国悬疑喜剧电影《金发大个子》（Le Grand Blond avec Une Chaussure Noire）中，Mireille Darc 扮演的特工穿上一袭后来举世闻名的 Guy Laroche 连衣裙，使得主人公 —— 一位毫无头绪的平凡英雄 —— 难以招架。裙子正面看起来是黑色高领长袖款式，背面则一路从肩背露到臀部之上。小提琴形状的轮廓使她背脊标致的曲线一览无遗，裙子背部的两边则由一根细细的金链子连接在一起。如果我们把垂坠在背脊上的项链称为“后背项链”，那我们也得为装饰臀部的链条起一个新的名字。

2019 年，巴黎时尚博物馆（Palais Galliera）举办了一场名为“背面/背后的时尚”（Backside/Fashion from Behind）的展览，策展人 Alexandre Samson 希望以此从解剖学与心理学的角度来展示人们眼中的背部。Darc 在电影中穿过的 Guy Laroche 露背裙也在展出之列，Samson 将其称为法国文化中的“传奇”物品，还在接受《爱情》（Love）杂志采访时表示，背部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其自相矛盾之处。“女性意识到身后会有人投来目光，却依然将身体上唯一不受自身控制的部位暴露出来，这种被动的控制具有色情意味。”

Samson 描述的这种矛盾之处便是一套上好裙装的魅力所在。不动声色的被动身影能够掩饰内心深处的矛盾。我意识到，电影中出现的露背裙往往被用来表现女性表面上下定决心，内心却有着隐藏得极深的疑虑。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电影《柳巷芳草》（Klute）中，Jane Fonda 饰演的 Bree Daniels 穿着缀有银色亮片的露背裙、身披羽毛围巾，镜头一路跟随她走向她十分钟情的客户：开纺织厂的一名男子。她走过一排排缝纫机与尚未被其他女子穿过的簇新衣服，向他走去，男子则在办公室里等待着，沐浴在金色台灯的光芒之中。Bree 在近乎黑暗的环境中褪去衣物，并在这位客户的央求下诉说被她形容为“带有异教徒感觉”的故事。她向私家侦探 John Klute（由 Donald Sutherland 在颜值鼎盛时期扮演）吐露自己对于黑暗的恐惧时，穿的也是这条裙子，下一刻，她便将裙子脱了下来。“请别这样，好吗？”她解开深蓝色亮片装饰着的半高领，正要展现自己的背脊时，他说道。他这样说，并非因为这会让她看起来过于脆弱；他这样说，因为这会让他显得过于脆弱。Bree 每呼吸以此，露背裙都会随之起伏移动。

2007 年，改编自同名小说的著名电影《赎罪》（Atonement）用双重时间线讲述了一个二战时期的虚构故事。电影中，Keira Knightly 饰演的 Cecilia 穿着一条面料轻薄的绿色露背裙，自此成为当代电影最为知名的形象之一 —— 明亮、轻薄透明、仿若无物。她扮演的人物在一年中最炎热的一天选择穿上这条裙子。露背裙之于她，就如同小人物不经意间说起“这个名叫希特勒的家伙如果不罢手，那我们的麻烦就大了”后对我们产生的影响 —— 看到这些迹象或者听到这些话语的我们，仿佛正在目睹一个时代即将走向终结。无数女子无法坦然面对自己想要什么 —— 或者想要谁 —— 她也不例外，她们在被动之中寻求安全感，但要是她察觉到有一个人在看着自己，便会冒险寻求激情。在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写的原著小说中，Cecilia 之所以选择这条裙子，是因为它看起来如此绚丽奢华 —— 她对于经济紧缩的大环境深恶痛绝。“最重要的是，她希望自己看上去没有刻意打扮过，”她想，“而这就要花时间了。”

生活在公众的目光之下的女性需要很多大张旗鼓的自我表达，所有缺失的情绪都可以靠一条连衣裙来弥补。著名演员 Hilary Swank 凭借影片《百万美元宝贝》（Million Dollar Baby）斩获奥斯卡奖时，穿的是一条深蓝色的 Guy Laroche 连衣裙，这条裙子比 Mireille Darc 的那条更加低调，不过，两者的设计意图都是要让人大吃一惊。27 码真丝面料在背脊两侧堆叠成褶边，仿佛是直接描画在了她的肌肤上。按照合同，Swank 作为 Calvin Klein 的品牌代言人，有义务在出席颁奖典礼时身穿该品牌的服饰，而且，一直与她合作的设计师 Francisco Costa 也正在制作另一套礼服。那套从未见过天日的礼服的灵感据说来自十九世纪意大利画家 John Singer Sargent 画笔下的 Virginie Amélie Avegno Gautreau 的肖像，也就是著名画作《X 夫人肖像》（Portrait of Madame X）。但在最后关头，Swank 受到一股她称之为神秘力量的启示，认为露背裙才是她应该穿去参加颁奖典礼的服饰。她临时起意坚持穿上这套礼服，而非遵循合同或安排，穿上别人要求的服饰，这跟充满争议的肖像画展现的气质如出一辙。

X 夫人一直是各界创意人士的灵感源泉。1999 年，在摄影师 Steven Meisel 为《Vogue》拍摄的专题之中，Nicole Kidman 扮成 X 夫人及画家 Sargent 笔下的其他人物；2008 年的某期《Harper’s Bazaar》中，Julianne Moore 则在摄影师 Peter Lindbergh 的镜头中展现了她诠释的 X 夫人。Raf Simons 为 Dior 展示过他的版本，Charlize Theron 则在 2014 年的奥斯卡奖红毯上演绎了自己的 X 夫人。照片中的 Theron 身形颀长，全黑的露背裙让她看起来格外挺拔，仿若一座雕塑 —— 这是她修长的脖子与昂扬的脑袋让人想到的最恰当的比喻。

露背裙属于红毯时刻，而历史也不断自我重复，予以佐证。2012 年的格莱美奖颁奖典礼上，Rihanna 穿上了专属于她的 Darc 式 Guy Laroche 礼服，背脊上的金链子细若发丝，金发刘海造型则如同一位老谋深算的特工。2000 年的奥斯卡奖颁奖典礼上，Cate Blanchett 身穿 Jean Paul Gaultier 露背裙，垂坠着的后背项链通过金色链条连接两侧的肩带，链条则一路向下垂到后腰。到了 2014 年的金球奖颁奖典礼上，她则穿着一身 Armani Privé 的露背裙出席。这条露背裙在她的后背勾勒出近似钻石般的菱形，半透明花边则以动人的弧形曲线包裹着她的双肩。

Beyoncé 也以某种特定的周期多次身穿露背裙亮相红毯 —— 2001 年的格莱美奖颁奖典礼上，她站在真命天女（Destiny’s Child）组合中央，穿着的是 Tina Knowles 设计的绿色与金色相间的露背裙。七年以后，她身穿 Georges Chakra 设计的柠檬黄露背裙再次踏上格莱美的红毯，后腰处的线条低到难以置信，勾勒出如同奖项丝带末端的形状。六年后，她重现格莱美，这一次，她穿的是 Michael Costello 设计的长袖露背裙，白色蕾丝质地的花朵图案围绕着她裸露的腰背，不对称设计的透明薄纱则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她修长的双臂与双腿。不同类型的观众希望看到的露背裙也各不相同，Beyoncé 早就深谙个中道理。她在 2006 年发布的歌曲《魔力裙》（”Freakum Dress”）中写道，每个女人都应该拥有一条“露背短裙”，撩拨的对象并非无数闪光灯背后的陌生人，而是那个特别的他。

各式各样的音乐人都会出于各自的需求穿上露背裙，人们对此的解读也各不相同。“人们应当对 29 岁的钢琴家王羽佳（Yuja Wang）表演时的穿着作何感想？”作家 Janet Malcolm 在 2016 年为《纽约客》（New Yorker）撰写关于这位广受好评的音乐家的文章时写道，“紧身的露背礼服是否会让人有种近乎全裸的感觉（而且还配以 4 英寸高的高跟鞋）？”Malcolm 看到，她裸露的背脊上的礼服完全凭借一根细细的带子固定，认为她看起来像个施虐狂，或者是名驯狮人。“她是来驯服这头野兽的，这个近乎半裸的女子穿着施虐狂般的高跟鞋。接招吧，见识一下我的厉害，贝多芬！”

露背裙对于姿态的要求和对体态的一样高。如今想来，镜头前的女性常常会背着身摆出回眸的姿势。Halle Berry 在2001 年出席美国演员工会奖颁奖典礼时身穿一袭高领露背裙，她在记者面前摆出的便是这种回首看镜头的姿势，她的双肩被肩带紧紧箍住，环绕着腰部的带子上则缀有精美的珠子。1999 年，在电影《蓝眼睛米奇》（Mickey Blue Eyes）的首映礼上， Elizabeth Hurley 身穿金粉相间的露背裙回过头看都有谁在注视着红毯上的她，而她身边的 Hugh Grant 则以一种震惊的表情瞪着另一台照相机。Naomi Campbell 出席 Usher 的 26 岁生日派对时穿着一身装饰艺术风格图案的露背裙，图案的边缘镶着亮片，她的肩头搭着一块灰色的皮草披肩，乌黑的长发则用水钻发夹固定住，拢在另一边的肩头。今年刚刚落幕的金球奖颁奖典礼上，走红毯的众多照片里则有一张 Saoirse Ronan 回首看镜头的照片，她身上的 Celine 露背裙镶满了亮片，闪烁的光芒从某个角度瞥过去仿佛一片耀眼的星群 —— 让人想起上世纪三十到五十年代活跃在银幕上的著名演员 Hedy Lamarr（也是位了不起的发明家，被后世尊为“蓝牙之母”）参加好莱坞午后庆典时的身姿。

据说 Google 图片搜索功能是 Jennifer Lopez 发明的，这个说法似乎毫不夸张。反正，自从她身穿 Versace 绿蓝相间的深 V 露背裙出席 2000 年格莱美奖颁奖典礼之后，人们才发现自己竟然会对同一张照片拥有如此之大的渴望，反复观看多遍都欲罢不能。当时的我们跨入二十一世纪刚满一个月，危言耸听的千年虫病毒并没有终结互联网，也没有对我们的线上生活产生丝毫影响。满心期待互联网会崩溃的我们踏入的是一个与预期背道而驰的未来。二十年后的今天，Donatella 在 2020 年的春夏季时装秀上带领我们穿越时光回到过去，重新展现了她曾经推出的诸多经典服饰，还带领身穿同一款露背裙的 J.Lo 一同走上 T 台。今时今日，我们有无数种方式回首过往 —— 用数据替代回忆，用重现经典替代往日的纪录。怀旧的力量仅止于此，但一个希望被人们从各个角度欣赏的女子则会跨越时间，获得永生。

我们的背部肌肤也许比身体其他部位的更加坚韧、更加粗糙，其敏感性与其说取决于皮肤本身，更多的其实在于皮肤之下的脊椎。我们的交感神经系统在脊柱内收集信息，并将这些信息从我们的意识处理中心传递到轻轻摆动的脚指头。众多反应中包括通常被称为“战斗或逃跑”（flight or fight）的反应，这是我们的身体在以另一种方式询问：你是要露脸，还是要露背？这套交感神经系统还掌控我们体感之中的各种细微反应。当有人在我双肩之间的背上用力一拍，或者有人用手指轻轻划过我那 33 块骨头组成的脊椎时，我之所以会瞳孔放大或者心跳加速，也完全取决于这套神经系统。

一个不知道自己渴求什么的女子能够让时间停止。简单的决定因此成为一道分界线 —— 在下这个决定之前的一切都将成为“从前”，做出这个决定之后的所有则都会成为“以后”。这跟“时间是我们虚构的概念”（是真的）本身关系不大，更多的在于我们讲述这种过程的方式 ——“开头”、“中间”，以及“结尾”。时间就是在这里“出现”，也是在这个时候“停止”的。对于那些瞻前顾后无法向前迈进的人来说，一条露背裙能够带来感恩戴德的宽限。穿上露背裙的人恣意妄为，以一种十分精确的方式撩拨人心。这种服饰打的是这样的算盘：你应当穿上露背裙离开房间并以此作别，身后的每一个人都会目送你离开。这一刻似乎会无限延长 —— 或至少比六十秒还要久 —— 而明天很可能永远不会到来。

Haley Mlotek 是作家、编辑兼活动组织者，生活在纽约。她目前是 Freelance Solidarity Project 的共同主席，该机构是全美作家联盟（National Writers Union）中自由数字媒体工作者的一个独立部门。她的作品散见于《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The Nation》《Hazlitt》等众多杂志及网站。她目前正在撰写一本有关爱情与离异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