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抱歉
从特殊癖好、人体恐怖片、恶俗文化中攫取灵感,摄影师 Petra Collins 一边设计服装系列,一边创作电影剧本
- 文字: Natasha Stagg
- 摄影: Petra Collins

穿过一桌素食午餐与日式糖果组成的自助餐点,走过一面被发胶喷得雾蒙蒙的化妆镜,越过堆满道具的架子(上面有几十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古董灯,一本《Valley of the Doll》以及一袋香辣奇多玉米条),以及一排挂满蜡笔色彩或霓虹色调的衣服,Petra Collins 正跪在一个定制款木质舞台前,舞台上摆着各种微型家具。
这既不是艺术家兼摄影师 Laurie Simmons 的娃娃屋拍摄现场,也不是摄影师 Tim Walker 致敬《爱丽丝漫游仙境》(Alice and Wonderland)的其中一件作品。两个模特戴着假发,脸上画着布拉茨娃娃(Bratz)般的妆容,走进舞台上的房间时还得稍稍弓着背。房间装潢得一如毫无吸引力的万千公寓,模特的服饰虽吸引眼球,尺寸却不太合身:色调明艳得如有毒动植物般的蕾丝内衣、印有动漫人物的缎面长袍,以及皱巴巴的印着“I’m Sorry”(我很抱歉)的 T 恤衫。
模特们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爬行,其中一个还被人用荧光绿色的绳子以日式绑缚的方式绑了起来。一名助手以一束遮有活动百叶窗帘的聚光灯对准房间,另一名则从狭小的门洞向内喷洒罐装喷雾,制造出些许雾气。还有一名工作人员用吹叶机吹着白色窗帘,使其在小窗框四周飞舞。Collins 将一束迷你聚光灯对准其中一名模特的面孔,另一名模特则在铺着豹纹被褥的儿童床上,用世界上最小的 iPhone 不停自拍。小巧的梳妆台上摆着一台纸巾盒大小的电视机,屏幕上的模糊画面荧荧发亮。
这是 Collins 与 SSENSE 合作设计的首个服饰系列的拍摄现场,该系列以她“最爱挂在嘴边”的短语命名。拍摄中的各种元素充分展现了给她带来灵感的不堪回忆、恐怖电影及性癖好,呈现出一种既私密、幽默、超然,又糅杂了色情与童真的多元化氛围。
Collins(生于 1992 年)十几岁时便成了美国地下电影制片人兼摄影师 Richard Kern 的助理,还为美国摄影师 Ryan McGinley 当过模特。她在现实主义摄影作品的见证下,沐浴着各种非异性恋学说长大成人。她的作品注重于探索自己在镜头内外成长过程中的方方面面,网红的身份让她永远受到关注,她在公众视野中的形象也因此融入了观看者摇摆不定的主观性带来的不真实的一面。畸形与扭曲、物质生活的恼人现实,所有这些都在 Collins 的摄影作品中有所体现。
网上的评论有时极为美好,俨然是电子屏幕上的一幕温暖景象。另一些时候,评论则显得相当骇人,像是 Selena Gomez 在电影短片《A Love Story》中的情形:这位流行歌手在影片中将橡胶黏着物从自己的皮肤上一片片剥下来。Collins 在自己的新书 —— 也就是她的首部摄影自画像作品《Miért vagy te, ha lehetsz én is?》(意思是:“可能超越,也可能不”)中,用自己面孔 —— 而非身体部位 —— 的模型,围绕“在真实与想象的自我之间划清界限”的主题进行创作。我见到她时,她正在准备此次拍摄中自画像摄影的环节,自从去年出版作品集以来,她也收获了更多的勇气。

Severine 身着: I'm Sorry by Petra Collins 运动套装 顶图 Petra 身着: I'm Sorry by Petra Collins 运动套装

Petra 身着: I'm Sorry by Petra Collins 裤袜

Ama 身着: I'm Sorry by Petra Collins T 恤衫与内裤 Severine身着: I'm Sorry by Petra Collins 连体衣
尽管 Collins 已被诸多影像制造者视为缪斯(她为 Gucci 走过 T 台,客串演出 Jill Soloway 的电视剧《透明家庭》(Transparent),还出现在无数“IT 女孩”的专题之中),她也曾经在镜头前极度无所适从,如今被人拍照依然会感到很不自在。置身于镜头前使 Collins 的自我形象问题变得愈发复杂,也愈发简单。她向我透露,尽管在“备受尊敬的艺术家”与“不情不愿的模特”之间的这片奇怪领域中更加游刃有余,她还是偶尔会因为自我怀疑而感到煎熬。(如今的“当红”状态也使 Collins 没有太多空余时间来消化这一切。近来,她“每天只能睡四个钟头”,而且刚刚完成《Vogue Korea》的封面拍摄工作飞回家,但两天之后,她又要去米兰为时装周做准备。)
“我会用到这些照片。”Collins 一边翻看小小的 iPhone 上的照片一边说道。拍摄这些照片的模特名叫 Severine,从 14 岁起便与 Collins 合作,她嬉笑着,还在拍摄间隙跳起舞来。她换下缀有亮片的迷你裙和半透明黑色紧身裤,换上一条缎面衬裙,上面印着的是与 Collins 童年有关的符号:一只蟑螂、一只狗狗玩偶、糖果包装纸,还有祛痘霜。这些元素都出自韩国艺术家兼平面设计师 Migo 之手,在系列中的其他作品上,她将 Collins 塑造成一个 Y2K 风格的性感超级英雄,身上穿着睡衣和运动鞋,双手手腕上绑着结绳。
Collins 掏出手机,想要给我看一张参考用的图片,但似乎找不到了。“看看我给短信截屏的数量,就能知道我是个神经病。”她大笑着翻出若干张和作家朋友 Melissa Broder 聊天的截屏。Broder 的散文作品风格与 Collins 的“我很抱歉”世界如出一辙,她著有《今天特别难过》(So Sad Today)以及《最后的聊骚》(Last Sext),语言中同样有着自知之明,充满诱惑,又极度自嘲。这也许是年轻一代的招牌动作:在展露令人陶醉的脆弱面之前先说抱歉。
而 Collins 精心打造的凌乱质感既是在彰显这一代人的审美,也是对这种审美作出回应,她通过这些画面赞美继而羞辱自我裸露的癖好,这种癖好需要不断升级的刺激才能得到满足。对于这名来自多伦多的年轻人而言,她的摄影作品在 Instagram 吸引了众多粉丝,由此得到在画廊举办个展的机会,之后又开始为杂志拍摄封面大片,为 Nordstrom 百货公司与 adidas 拍摄广告,乃至为诸如 Gomez、Lil Yachty 及 Cardi B 这样的千禧一代代言人拍摄音乐录影带。
Severine 的白色 T 恤衫(上面用上世纪七十年代色情刊物常用的字体以浮雕式样印着“I’m Sorry”)正面显然已经被染上了咖啡渍。这是“事先染上的污渍,”Collins 解释说,“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会弄脏了。” Severine 在地上扭动时拉扯着 T 恤衫,高跟鞋上的鞋带原本绑在一起,后来又松了开来。“我很抱歉。”她开玩笑地说道。这句话让 Collins 产生了新的灵感。Severine 将迷你版手机贴近耳朵,特别夸张地哭诉着:“我很抱歉。我很抱歉。因为我真的感到抱歉,我已经说了我很抱歉。”而 Collins 则在一旁录制视频。(拍摄结束后,工作人员鼓掌致意,而 Severine 则笑着说:“我平时说话就是这个样子。”)
眼前的布景被拆除后,新的场景又逐渐被搭起:旋涡状的蓝色地毯上方是一个完整尺寸的棺材,染色玫瑰组成的巨大眼睛里有一汪眼泪喷涌而出。Collins 一边坐着等待工作人员为她打造妆发,一边激动地说起项目的灵感、她即将上映的电影,以及自己在此次拍摄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拍照的原因。

Kiko 身着: I'm Sorry by Petra Collins 连体衣
Natasha Stagg
Petra Collins
主题中的“我很抱歉”有什么含义吗?
我来自加拿大,我们加拿大人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不过,我也想要找到一个既十分有趣又特别愚蠢的名字。在我眼中,时尚并不是一件特别严肃的事情,而是充满乐趣。我觉得自己也想为即将呈现的作品事先说一声抱歉。
你指的是拍摄的照片,还是服饰?
两者兼有。
你想要为什么道歉?
与生俱来的内疚与羞耻。
看来其中有很多值得探讨的内容。设计服饰是你一直以来的向往吗?
我从小就沉迷于服饰。穿着打扮一直是我身份的一部分,我既会用服饰来掩饰自我,也会用它来展现自我。
所以你在设计这些衣服的时候,考虑的是照片上呈现的模样。
对,以及什么样的衣服让我穿起来最自在。这都是我在镜头内外会穿的各种服饰:卫衣、内衣,以及 T 恤衫。
你是否觉得这种过程和你为摄影工作准备情绪板有着相似之处?
设计衣服让我感到更加兴奋,因为做出来的都是可以真的穿上身的东西。大致而言,我会先考虑(画面):我童年时代的玩偶、Lysol 杀菌喷雾剂。还有什么?小时候,家里还有一辆厢式车,一辆白色的克莱斯勒。拍摄道具用的其实是一辆蓝色道奇,原型是我姐姐现在开的一辆厢式车。
「我也一直特别厌恶自我。我应对这个问题乃至生活中各种问题的办法,就是拍摄照片。」
拍摄中有许多元素都来自你的童年时代,但也有各种跟性有关的元素。你是如何将两者结合到一起的?
我想,也许人的性欲和童年有关。我一直都将这两种元素联系在一起,因为我着迷的所有事物都来源于此。对我来说,两者密不可分。我始终都对自己的性征和性创伤充满疑问。我想,无论好坏,这都是让我感到最自在的事物,也就是你眼前这些正在拍摄的内容。既热辣,又极其不雅。
你是说,这看起来有点粗俗吗?
嗯,毕竟都是些微型家具。我很喜欢这种比例,特别有冲击力。如果用正常尺寸拍摄同样热辣、放荡的照片,效果就不会如此有趣。我也着迷于具有幽默感的各种事物。我受不了的要么是没有幽默感的人,要么就是并不有趣的事物,说到底,万事万物其实都特别可笑。
这个卡通形象是以你为原型的吗?
这是我梦想中的我,来自我的动漫之梦。我一直都活在一个非现实的世界之中,而这是我将其变为现实的方式。
你年纪轻轻就成了著名摄影师,当然了,大家如今也都沉迷于你的外形。想必所有这些遭遇都对你的自我意识产生了强烈的冲击,因为你想要做的无非是拍摄好看的照片。卡通式的衍生形象是不是他人眼中的你呢?
我小时候有着极其严重的躯体变形障碍症,一直特别厌恶自我。我应对这个问题乃至生活中各种问题的办法,就是拍摄照片。
这些摄影自画像作品中是否还包含了其他类型的操作?
不管是大家透过滤镜看待自己,还是这股不加滤镜就不发照片的潮流,我都痴迷不已。我觉得这股风潮始于 Snapchat,就算是说着平凡无奇的事情,大家也会开着狗狗滤镜。大家现在对此已经见惯不怪。我保存了许多屏录视频,大家 —— 通常是 Kylie —— 就算只是聊上五分钟,也会加上狗狗滤镜,吐着舌头。我于是跟(化妆师)Marcelo Gutierrez 商量,想要搞一个现实世界里的滤镜。这次拍摄就是讨论后的成果。我在书作《OMG,我要被杀死了》(OMG, I'm Being Killed)里做的也是同样的事情,但人们对此十分气愤。
为什么?
我觉得人们要么把这类事情看得太过认真,要么就全然不当一回事。如果把两种态度放在一起,就会让人感到不自在。
你描述的是某一类人吗?
算是吧,不过我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因为我会给自己的面孔加上滤镜,也确实觉得有一些滤镜很迷人。
你要是不加滤镜那也太说不过去了,毕竟这些都与你的工作息息相关。
我一开始拍摄大家自拍的照片是出于兴奋。那些本来不会被记录下来的人们,有史以来第一次拥有触手可及的设备来创造自己的影像。我当时都没有想到过自我审查。当我目睹大家看待自我的方式以及大家如何编辑照片,乃至 FaceTune 的出现,我意识到,互联网也并非一片完美的乌托邦。凡事都有代价,而这些早晚会影响到每个人。一开始,我对此是这样描述的:一片任由我们挥洒创意的净土。但我忘记了 ——
时间一长,任何事物都会变味?
用不了多久就会变味。

Kiko 身着: I'm Sorry by Petra Collins 连衣裙

Kiko 身着: I'm Sorry by Petra Collins 连体衣
你是否感到网上的生活让你患上了某种躯体变形障碍症?
绝对如此。不过,人们偶尔也会试图展现自己“真实”—— 在“真实”也成为市场包装的一部分之前 —— 的一面。随着时间推移,滤镜的种类越来越多,我也变得无法自拔,我偶尔会远离这一切,没过多久又会沉迷其中。大家其实都是如此。这相当引人入胜,我也一直期待与之有关的领域的学者或专业人士就此写一些文章。互联网上发生的事并不总是心理治疗的一部分。我的心理治疗师就很少提及这些。我们并不把这些当真。
你是如何从中抽身的呢?是否有自己的一套应对机制?
我也希望能有这样的机制。艺术创作也许是唯一的出路。我跟朋友 Melissa Broder 一起合作写了一本书(她在 Twitter 上叫作 @sosadtoday),自此之后的两年半时间里,我都远离摄影。我是她的忠实粉丝,一直想跟她合作些什么。我一度沉迷到难以自拔,简直不可理喻,于是就想:“好吧,让我把这些写出来。”我们因此将这些转化成了书里的恐怖元素。
你能列举一些给你带来启发的人体恐怖(body horror)类型的电影吗?
首先肯定是同为加拿大人的导演 David Cronenberg。还有《驱魔人》(The Exorcist),这部电影就是青春期经历的写照:一群男的在我们周围作怪。我也很喜欢《着魔》(Possession)里的一幕,Isabelle Adjani 在那一段里完全崩溃了。我还想到了《惊声尖叫》(Scream)系列,因为我们创作的实际上是特别喜剧化的东西。
你或者和你相似的人会沉迷于哪些东西?
很大一部分是各种社交媒体上的消耗。Melissa 很久以前就戒瘾了,因此她很喜欢将这些让人上瘾的事物与毒品相提并论。这其实是一回事。你用得越多,就越难以得到满足。两年以前,有几个人点赞就能让我一整个星期都感到满足,但现在,没过两秒我就又开始厌恶自我了。我也需要尝试不同的药物,并且重新开始心理治疗。“沉迷”也跟我的心理健康息息相关。
这同样跟“我很抱歉”产生了联系。
那么,就“我很抱歉”这个品牌而言,必须得是真正让我感到有意思的事情。其中包含一些故事、一些风景以及一些影像。我也热爱时尚,我全部都爱。我既没有高高在上,也没有置身事外。
我看到这句话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是在为性感的表现道歉吗”?
这也是我感到抱歉的原因之一。
你的摄影作品也透露出同样的感觉。有点像是一边展现出人们最渴求的事物,一边询问:“这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吗?”
我不久以前刚刚向我的男朋友描述这种感觉。这跟身穿女性化的服饰、扮演女性化的角色有关。我既感到美好,又产生了一种内疚及厌恶的心情。我们都渴望获得关注,然而一旦得到了,又觉得烦不胜烦。基本上就是:生而为人,真是抱歉。
根本就没有出路。女性特质的整个概念早就已经站不住脚了。
拥有这样的身躯也让我感到不自在。我的外表和举止看起来都很年轻,我对自己的性征和外貌也有着自知之明。人们常常搞不清状况,不知道我才是导演。制作人员还会这样对我说:“你得让导演来指导我做什么,轮不到你。”而我会说:“不,我才是导演。”我很庆幸自己能够获得这样的职位,但同时也感到很不自在,因为我得不断以各种方式来要求别人尊重我。
你当模特的时候呢?
我加入 Ryan McGinley 的公路旅行的经历使我看待自己的方式大为改观。我当时深陷一段极其不健康的恋爱之中,那时大约十八九岁,我完全不懂得如何善待自己的身体,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到底是什么模样。我依然记得,自己得以在公路旅行期间赤身裸体,却并不会因此被视为性欲对象,这种感觉太自由了。我从第一天起就试着把自己原本特别害怕的事情都尝试了一遍。我面试时,他们问我,“你恐高吗?你对什么过敏吗?”我其实一出门就会起疹子,但我却说:“我不怕,我什么都没问题。”我也一直是 McGinley 的忠实粉丝,所以特别希望加入。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滚下山坡,然后爬上一棵树去。我从来都没有感到过那么洒脱。自那以后,我便搬去了纽约。我当时觉得:“我已经足够强大,有能力离开这个糟糕的环境,我能够独当一面,靠自己生活下去。”我对这段经历永远充满感激。
作家 Natasha Stagg 出版过作品《Surveys》(2016)与《Sleeveless: Fashion, Image, Media, New York 2011–2019》(2019),出版方均为 Semiotext(e)。
- 文字: Natasha Stagg
- 摄影: Petra Collins
- 造型: Dean Dicriscio
- 造型助理: Alexander Picon
- 灯光: Siggy Bodolai
- 灯光: Cal Christie
- 化妆: Marcelo Gutierrez / Streeters using MAC Cosmetics
- 化妆助理: Sena Murahashi, Mia Varrone
- 发型: Evanie Frausto / Streeters using Redken
- 发型助理: Nate Juergensen, Geraldine Legaspi
- 布景设计: Nicholas Des Jardins / Streeters
- 布景助理: Gautam Sati, Andy Bothwell
- 模特: Kiko Mizuhara, Ama Elsesser, Severine Santos / Kollektiv Mgmt
- 制作: Serie Yoon / Night Water Creative, Jezebel Leblanc-Thouin
- 制作助理: Richard Nwaoko, Tom Hennes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20-0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