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调研：Givenchy 黑色 4G 纽扣半身裙

“她的腿能弯吗？”

一位顾客在亚马逊网站上提出了这个问题。此处提到的“腿”的主人是穿着桃红色铅笔裙和短款无领外套的 2012 年款“我可以当美国总统”系列芭比娃娃。然而，“她的腿能弯吗？”这个问题恐怕对任何一个穿铅笔裙的女人都适用。

（回答是：“她的腿看上去没法弯。”）

这款裙子在腰部收窄，紧紧勾勒出臀部线条；下摆紧贴膝盖，裙身从腰部向下沿着大腿渐渐收窄。 就像所有铅笔裙那样，总统芭比散发着一种复古的保守派淑女气质。英国前首相撤切尔夫人经常以铅笔裙搭配祖母绿或代表保守党的蔚蓝色西装外套；莎拉·佩林（Sarah Palin）习惯用铅笔裙搭配红色西装外套和浅口高跟鞋，或配以白衬衫和尖头及膝长靴；英国现任首相特蕾莎·梅（Theresa May）虽然偏爱裤装，但似乎也不乏各种色调的铅笔裙。在一张拍摄于 2015 年在英国伯明翰举行的全国黑人警察协会会议的照片里，特蕾莎·梅穿着的黑色铅笔裙上有一条从腰部直到下摆的黄铜拉链；当时她正严词要求雇用更多的女性警卫，可大家注意点却全在她的裙子上：随着演说的进行，这条裙子的拉链也从上至下渐渐裂开。

这条裙子所传达的讯息一点也不隐晦：着装如此不明智的政治家，一条裙子都能将她缚住，对待工作大多是敏感小心，不按常理出牌。女人着裤装可能表达出对共产主义和科技至上的拥护之意，那么铅笔裙上身，则会被视为支持开放市场和关闭边界的矛盾结合，好比一边绑住双腿，一边又要去奔跑。如今，在夏天也依然禁止穿无袖上装的国会里，铅笔裙算是国会山上性感的极限。作为一件令人举步维艰的下装，我甚至怀疑，铅笔裙存在的目的就是时时刻刻提醒手握权柄的女人不能过分安逸。

铅笔裙在第一夫人身上更加常见。她们的政见多被先入为主地认为是中立的，而铅笔裙在她们身上的首要作用是将第一夫人与总统进行明显区分。作为上世纪 90 年代的第一夫人，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穿过的各种花色的铅笔裙：桃红色格子的、向日葵黄的、酒红色千鸟格的。在一张照片中，穿着海军蓝铅笔裙的她正走在穿着白色铅笔裙的黛安娜王妃身边。类似的图还有很多，看上去像是人工加插的证据，目的是用铅笔裙的过时来衬托后来出现的裤装。身穿红色铅笔裙的南希·里根（Nancy Reagan）看起来那么卑微和可悲（恐怕没什么人能驾驭“厌食症风”）；梅拉尼娅·特朗普（Melania Trump）的铅笔裙在她酸苦和空洞的表情映照下呈现“高级喜剧风”，尤其那漂白色的铅笔裙配上束带风衣和同系的平顶圆帽，活生生一个卡通反派；米歇尔·奥巴马（Michelle Obama）的铅笔裙则散发出仁慈权威的光晕，健康又随意 —— 这条裙子绝对堪称 J. Crew 的巅峰之作。铅笔裙在任何人身上都显不出特色 —— 除了杰奎琳·肯尼迪（Jacqueline Kennedy）—— 这位把铅笔裙带“出道”的第一夫人。在她的粉红色毛呢套装成为美利坚神话和阴谋的象征之前，她就已经把铅笔裙穿成潮流。以杰奎琳为起点，之后所有的第一夫人都会成为铅笔裙的裙下之臣，仿佛受了诅咒一般。

铅笔裙自带的这股阴风，希区柯克（Hitchcock）也负有责任。在《迷魂记》(Vertigo) 里，金·露华（Kim Novak）在悲伤过度的吉米·斯图尔特（Jimmy Stewart）的驱使下，朱迪·巴通（Judy Barton）化身成为麦德琳·伊莱斯特（Madeleine Elster）的阴魂，她的铅笔裙也从绿色也变成了灰色；格蕾丝王妃（Grace Kelly）在《后窗》(Rear Window) 里穿的是豌豆绿的铅笔裙；蒂比·海德伦（Tippi Hedren）在《鸟》(The Birds) 中穿的是黑色。女主角之间的互相替代已经足够诡异（言下之意为，只要裙子合身，哪个女的都一样），就更别提这个连逃命都迈不开步子的裙子设计有多恐怖。这让人联想起俗称“凯利女孩”（Kelly Girls）的美国第一批中产白人女性临时工（女性互相替代的缩影之一）在二战后的杂志广告里穿着铅笔裙挥手的模样。广告上说：“别让假期扰乱生产，诚聘凯利女孩！”打字员、速记员、配电盘操作员，这些女性不需要任何“失业补偿金、遣散费或解雇文件”，雇主自然高枕无忧。从这个角度看，起码对工人阶级的未来而言，铅笔裙预示着另一个严峻的未来。

恕我直言，铅笔裙真是让人一言难尽。它们让我想起了购买古着的失败经历（樟脑丸的气味、小得不能再小的拉链）和即将翻案的罗诉韦德案（Roe v. Wade）。尽管自2019年起，法律规定航空公司不能将铅笔裙强制列为空乘人员的制服，然而某些航空公司却对此置若罔闻。1971 年解放新闻社（Liberation News Service）刊登的“男士锻炼指南”卡通揭示了这种衣物衍生的荒谬的自我意识：“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在地上坐下；想象你身上的裙子令房间里每一个人都想窥视你的内裤；把腿摆好，保护私隐；保持这样的姿势，长时间坐着。”这正是铅笔裙的剪裁和形状的要求，迫使穿着者像面料一样保持对身体的意识。

一条量身定制的羊毛铅笔裙也许会满足你展现形体的需求，但同时也把你严丝合缝地包裹住，牢牢地困在原地 —— 这种仿佛在襁褓之中的感觉可能很美好，但事实上却在办公室里添乱 —— 这是铅笔裙最常出没的场所：走路的时候是盈盈碎步；坐下的时候是美人鱼侧骑，向全世界展示臀部曲线。身体发生的任何变化都由铅笔裙第一时间通知；倒褶和开衩本是一番好意，但却像裤子上的假口袋一样，画得好却无用到极致。铅笔裙就是如此无情。

所以我不得不对这条 Givenchy 中长黑色“4G 纽扣半身裙”保持怀疑态度。试穿的时候，我并没想到凯利女孩，反而感觉更像金·卡戴珊（Kim Kardashain）。它的长度和制作之精良不会让人误以为是平口露肩上衣改装成的下装，虽然穿上的感觉与合身度真的很像。裙腰以 Givenchy 的标志纽扣固定两个对称的肩章，落在我的肚脐下方。臀部的剪裁舒适，不会太松，面料也不会挤作一团；下摆到我的小腿四分之三 —— 并不能突出我的优点，也因为我的身形矮小，所以对我来说算是“中长”。背后正中间的开衩停在大腿一半，就是一般迷你裙长度的地方。穿着这条裙子，我觉得自己不是一支铅笔，而是一只手提箱：厚实和缎面的质地、幼薄的针脚和宽粗的针织相间形成细致的直线条图案。我想，把压缩绷带缝在一起后蘸墨的效果会同样唯美。说起重量，这裙子像斗篷一样沉。

在《珠光宝气》（Breakfast At Tiffany’s）的海报中，奥黛丽·赫本（Audrey Hepburn）穿着 Givenchy 连衣裙，长长的开衩让我想起我身上的这条裙子。电影里出现的裙子却是另一款模样。曾经为很多希区柯克的铅笔裙负责的服装设计师伊蒂丝·海德（Edith Head）修改了裙子的下半部分。没有人知道修改的原因；有粉丝怀疑原来的开衩对派拉蒙电影公司来说尺度太大。结果，奥黛丽饰演的霍莉·戈莱特丽（Holly Golightly）从离家出走的农家女孩脱变成派对女王，在第五大道逛街时穿的更像一条蹒跚裙（Hobble skirt）：1910 年代出现的下摆极窄的裙子，简直就是铅笔裙的前身。一旦穿上，每一步都无比艰难。

相比之下，穿着这条 Givenchy 裙子走动绝对没有问题。这一点对我的理论不利，但对于我的日常生活是好事。这能算是铅笔裙吗？我还不确定。或许开衩是种作弊吧。我在屋里考验过它的适用范围：打扫、吸尘、洗衣服、倒垃圾、写稿；随后才检视标签 —— 标签标示： 84% 粘胶纤维、15% 聚酰胺（或称尼龙）和 1% 弹性纤维（或称氨纶），看着比我的衣橱里的那条 96% 羊毛和 4%“其他纤维”的混纺铅笔裙要“混”得更慷慨。要是这样比较下去的话，我最喜爱的自行车短裤是 80% 非弹性和 20% 弹性面料，倒是与这条裙子的混纺比例相差不远。

2012年，当 Givenchy 现任艺术总监克莱尔·维特·凯勒（Clare Waight Keller）还是Chloé的创意总监的時候，《纽约时报》形容她是一位“可以让皮裤穿上去像睡衣一样舒适”的女人。Chloé 最初的任务是制作有别于战后高级定制时装那种正式而局促的女性化服装；作为“Chloé 的理想顾客形象”，克莱尔被公认为“品牌回归初衷”的化身。不出所料，她果然设计了一条像自行车短裤一样舒适的铅笔裙。

最近关于革新铅笔裙的尝试都掷地有声，从 Marni 的拼贴印花半身裙到 Thom Browne 的楠塔基特（Nantucket）小丑装半身裙都采用明亮的星光和水果图案设计。相比之下，克莱尔重新诠释的 Givenchy 铅笔裙远看毫不起眼，依然是俐落的轮廓加上一、两个新鲜的元素；然而，其实真正的变革正在另一个平面上发生 —— 最不注目的面料和手感。起码对我来说，这种微妙与间接使铅笔裙的叛逆显得更聪明、更幽默。也许它想说的是：自由职业者的弹性家居裤制服已经乔装成为上世纪中叶最标志性的秘书服装；也许它在拿我们笑话：一日是穿铅笔裙的全职自由职业者，终身是穿铅笔裙的全职自由职业者！但至少它具有弹性的腰部足以让我们尽情捧腹大笑。

Dayna Tortorici 是一位自由撰稿人和《n+1》杂志的联合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