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书单分享：Sarah Nicole Prickett

我大致认为，Don DeLillo 知道肯尼迪遇刺谜案的真凶，但是他特地写了一本与之有关的小说，佯装一步步猜测，说出可能的推断，跟读者打哑谜。他谈论“惊讶”的方式就是如此 —— 跟他谈论“历史”的方式背道而驰 —— 他谈论“秘密”的方式也是如此 —— 只不过，他从不讲述秘密。人类创造出小说这一形式的核心目的就在于此：《源氏物语》并非虚构，而是一种聆听。没有人想要撰写全然虚构的故事。我曾经在一个派对上遇见一名男子，他既是 DeLillo 的熟人也是一名撒谎高手，他信誓旦旦地说，DeLillo 的妻子以前在美国中央情报局工作过。然而，这样的爆料显然没有后来我“谷歌”得到的结果更叫人吃惊：我搜索“DeLillo，妻子”后发现，她名叫 Barbara Bennett，与新奥尔良的一位酒廊歌手同名。这名酒廊歌手在 Clay Shaw（肯尼迪遇刺案中唯一一位被起诉的人，不过后来他被无罪释放了）化名为 Clay Bertrand 的时期曾与他有过交集，她还在以前和 Bertrand 一起喝酒的那间酒吧见过 Lee Oswald（他被公认为是刺杀肯尼迪的主凶）。比起道听途说的八卦，这样的巧合更让我吃惊，这大概也是我把《天秤星座》读了三遍的原因 —— 因为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发现。美国知名作家 Joy Williams 说过：“我觉得 Don DeLillo 走在时代之先，没有人能赶上他的脚步。”连国家政府也不例外……

我每次遇见看起来一脸幸福的孕妇，都觉得像是目睹恐怖电影里的姑娘正在慢慢走上楼梯。我很喜欢《The Changeling》这样的现代主义家庭故事。故事里的母亲感到自己有一个孩子便已足够，可是，她之后却身陷一座孤岛，岛上的孩子不计其数，而她也无处可逃。女主人公 Pearl 年纪轻轻却成了寡妇，她感到异常无助，时常仰望天空，并且总是感觉很冷。她认为孩子们的言行举止如同醉汉 —— 她早就该料到了。故事的发展如同掀开一张张塔罗牌般带有神圣意味，并且充满具有欺骗性的随性特质，情节虽然能满足你的好奇心，但也会让你不禁屏住呼吸，觉得自己本不应该如此探究下去。这部长篇小说是如此现实，让人毛骨悚然。Don DeLillo 曾经这样说过：“Joy Williams 的文字对于美国文坛而言不可或缺，她让我们得以用一种全新的方式聆听这个时代生机勃勃的语言、脚注与狡黠的幽默 —— 这些新奇、猛烈又充满活力的文字如同暗流般一直在我们身边涌动，而我们却往往视若无睹。”

“你应该站着读海明威，边走路边读松尾芭蕉，在浴缸里读普鲁斯特。塞万提斯适合在医院里读，西默农在火车上读，但丁在天堂里读，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应该去地下读。至于亨利·米勒，则应该就着热狗、薯条与可乐，在烟雾缭绕的酒吧里读……我翻开三岛由纪夫的书时已经筋疲力竭，我躺在床上，床边放着一瓶廉价的红酒，而姑娘则正在浴室里洗澡。”这段话出自蒙特利尔作家 Dany Laferrière 于 1985 年出版的小说《How to Make Love to a Negro Without Getting Tired》，他并不太为人所知，却特别风趣。我猜，他当时正在读的是三岛由纪夫的《假面自白》。不过，我自己则更喜欢《明星》，故事更加女性化、更加绚烂、简短 —— 这是个中篇小说 —— 而且也更加有趣。主人公 Rikio 是一位颇受欢迎的偶像派年轻演员，与三岛本人有着许多相似之处。Rikio 认为“真正的明星永远不会现身”，因此决定不去参加就在家中举办的自己的 24 岁生日派对，“只有那些需要博得关注的二流演员才会出现”。故事里的关键词与作者的经历有着许多重合：自我中心、受虐癖、似人非人、有着对仿制品的偏爱、锋利的刀刃、白花花的大腿、对女性表现出的爱“无能”，以及最终（或是一开始）以自杀来证明自己真实存在过。这其中还夹杂着些许有关“名誉招来毁灭”的先见之明，而三岛由纪夫在现实生活里努力想要成为超级明星的往事在这种预见的衬托下，不再显得如此突兀，而更像是向死之心变得越来越强烈。所有希望获得世间瞩目的人都应该读一读《明星》。我一边读这本书，一边喝着一瓶呲呲冒泡的特酿白葡萄酒，书看完时，我连第二杯都还没喝完，但当我起身时，却感到了一阵晕眩。

长篇小说《Democracy》出自 Joan Didion 之手，这完全合乎情理。

我选择 Danzy Senna 的这本有关她父母的回忆录，是因为我已经不想再去买她母亲写的五十美元一本的小说了 —— 她母亲 Fanny Howe 的小说是如此与众不同，即便是那些与我品位迥然不同的朋友读了，也同样会觉得无比精彩，并且再也不会把书还给我了。也许，我是想从另一个角度来了解 Howe。这本由一个心怀不满又自成一派的小孩长大后写下的书，其中蕴含着某种值得信赖的解构主义倾向。然而，Senna 这本副书名为“个人史”的作品却无意缔造神话，而是以一种极其自制的态度，用近似于侦探恢复案发现场一般的文风，重新构建了自己回忆中那些与家人共度的时光。书里的第一句话极具冷硬派的简练风范：“1975 年，我的母亲离开了我的父亲，再也没有回到他身边。”在翻开这本书以前，你即便没有事先做过功课 —— 不用知道她的母亲是诗人兼小说家 Fanny Howe，而她的父亲是诗人兼编辑 Carl Senna —— 也会忍不住聚精会神地探寻这个谜团背后的真相。这显然不是一个有关两位诗人婚姻走向破裂的故事，而是有关一个与墨西哥拳击手同姓并且来自阿拉巴马州的黑人，是如何会与一位系出名门的马萨诸塞州蓝眼睛姑娘结婚的故事。（剧透预警：肯尼迪遇刺案在其中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他们会携手共斥将他们彼此割裂开来的历史传统，在共同构建的家中缔造一个与历史无关的乌托邦。”Senna 审视着一张结婚照：照片上的 Carl 身穿尼赫鲁式上衣，而 Fanny 则穿着一条金属质感的金色迷你连衣裙。她写道，“当他们的婚姻彻底失败时 —— 仿佛终究还是没能甩开历史的影响 —— 对于他们乃至见证了这场婚姻的人来说，失败的仿佛是远比婚姻誓言重要得多的某种承诺。”

Senna 把自己的矛盾心绪隐藏得很好，如同拍纸簿上轻轻写下的解码文字般难以察觉。她显然是一位小说家，有着一种颇具讽刺意味的奇怪的客观态度，她的叙述口吻俨然已经将自己身为书内两位主人公孩子的痕迹通通抹去。我最喜欢的那一段故事发生在洛杉矶公立图书馆位于市中心的分馆。图书馆的百叶窗大开，窗前桌子上有一堆关于 Howes 家族、Quincys 家族以及 DeWolfes 家族的书 —— 母系家族史很少会像父系家族史那样详实。Senna 向窗外眺望，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并非自己的主张。她就这样置身在与世隔绝的空气里，注视着一位无家可归的人。“我看到一位和得了厌食症的 Karen Carpenter（注：美国女歌手） 一样瘦削的女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蹲在干涸的喷泉水池里排便。”她记录道。

我有次看到有一条推特在问，“有没有聪明的金发女郎？”显然，这条推特意在用“白人”作为借口来说一些诋毁女性的话。聪明的金发女郎当然有。比如 Jacqueline Rose。比如 Joan Didion —— 不过，她的发色更接近于浅啡色。还有 Elaine Scarry，金发女郎中的金发女郎，才华横溢。

Rose 在 2015 年夏天出版了这本有关女性与历史抗衡的艺术杰作，当时，“女性赋权”的呼声十分高涨，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过，Rose 似乎知道。（“希拉里”这个名字在书中一次也没有出现。）从那时起，我们见证了公众对男性及其与生俱来的权势提出的种种质疑，随之而来的还有为受虐者与发声者正名的一波浪潮，这股声音是如此响亮，一部分原因在于世道确实有所改变，还有一部分则是因为根基（我觉得我指的应该是自由主义言论）往往十分浅薄。与此同时，我们也感到另一股浪潮正汹涌而来。“厌女症”这个丑陋的词语卷土重来，吸引着追赶潮流的唱反调人士与凑热闹人士，而女性权益则被认为是“烂俗婊”痴迷的虚空概念，其真正的含义却始终没能变得“烂俗”。这就像某位受人欢迎的男性小说家在回忆录中写的那样 —— 回忆录的名字来自希特勒的宣言 —— “过去的那些黑暗时代，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黑暗过。”

那些“在属于自己的时代来临以前就已经死去”的“说真话的人们”在 Rose 的这本书里占据了重要篇幅：犹太裔波兰革命家 Rosa Luxemburg，犹太裔德国画家 Charlotte Salomon，还有“炉火纯青的表演家，杰出的艺人”玛丽莲·梦露。梦露应该算是女性表率的极端例子，她骨子里具有工人至上主义的精神。她之所以厌恶自己被电影公司掌控，是因为她觉得与其说她归自己所有，不如说她为世人所有。她认为自己追求金钱不过是“为了不让更多的金钱主宰自己的命运”，她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获得的那些关注不过是毫无价值的通货而已。她用时间换取自己未能获得的尊重。“由于劳伦斯·奥利维尔（Laurence Olivier）轻蔑地对她说，‘你只要尽量性感就好。’她亲口承认，自己之后便常常会迟到。”Rose 写道。

Kincaid 在 25 岁时决定要像《纽约客》里的纽约人那样生活。她当时染了一头金发，眉毛漂白得如同视觉陷阱一样让人难以看真切，衣橱里则是六英尺高的时髦女郎所需的各种华丽衣裳。“那时候的我对浮夸的事物特别感兴趣。”她在2013 年的一篇采访中谈起自己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 —— 对于打扮入时的散文作家而言，那是一个出版自己作品最好的年代 —— 声名鹊起的那段经历时说道，“我还算有点名气。我会花好几个钟头打扮，然后去《纽约客》的办公室，跟我的朋友 Ian Frazier 和 George Trow 一块儿去玩。我们会出门找地方喝上几杯，但那其实挺招摇的……我来跟你说说我当时有多愚蠢：我曾经给一位名叫 Holly Woodlawn 的变装歌手伴唱 —— 她是 Andy Warhol 面前的大红人之一。我以前就想给人伴唱，而不是当领唱，因为我其实唱得不怎么好。”

Kincaid 后来因为撰写情感丰沛的小说而广受褒扬，但她其实从一开始就跟歌手 Lou Reed、Siouxsie Sioux 以及 Billie Holiday 一样，生来就有“好嗓音”，不用放声歌唱也能深入人心。她在《纽约客》的“城中闲话”栏目中发表的文章通常不会署名，但无论主题是什么 —— 选美比赛、迪斯科舞会生意，或者是从市长到停车场管理员在内的十几位曼哈顿人，在某个秋日里的日常生活 —— 这些文章都带有她强烈的个人风格，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都不会被人混淆。她的文风轻松却不轻佻，这在非虚构写作中是最难以拿捏也最微妙的风格之一。挥洒自如的文风读起来让人感觉值得信赖。“永远追随那些出色的人。”她从父亲那里获得这个建议，尔后又将其原原本本地赠予读者，她并没有指明出色的是哪些人，也没有解释这些人因为什么而显得出色。她在七月四日（美国独立日）发表的文章里写下这句话，这也许是我们能读到的关于美国最讨人欢喜的文章之一了。每当有人要我推荐一本书，而我不清楚他们的喜好，或者想不出什么值得推荐的书目时，我都会提起 Kinca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