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drew Kuo:抽象人生

用图表传达情绪的艺术家

  • 文字: Sam Hockley-Smith

在美国历史上,还有哪个年代像现在这样,让所有人都整天盯着数据图表?我们眼看着新冠肺炎的确诊病例越来越多,接着,又眼看着失业率节节攀升。我们目睹了美国总统的支持率持续走低,然后试图计算平均一周究竟有多少次“Black Lives Matter”游行。我们不断观察条形图、饼图、直方图和笛卡尔图,通过这些数据了解社会动荡、疫情走向与自身的转变。所有这些图表都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团杂乱无章的信息复合体。谁会想到,一张简简单单的图表竟然承载了这么多焦虑和压力?

艺术家 Andrew Kuo 生活在纽约,他的作品曾在全球各大城市展出,并定期刊载于《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他的创作类型丰富,从不囿于单一范畴,但其中最广为人知的,非繁复而华丽的数据图表莫属。用数据图表诉说焦虑和不确定性,他是行家里手。十多年来,他一直用图表语言记录自己的情绪起伏。乍看之下,Kuo 在作品中与死亡、安全感缺失、篮球、深夜零食或者“比萨选择困难症”作斗争。实际上呢?这是以赏心悦目的视觉表达呈现大脑分析与思维的过程。“坐下来画画时,我希望其中有着充分的信息密度,这样才能表现出波浪、山峰或水流式的起伏。”他在下午的电话采访中说道,“组成画作的信息必须准确。我常常说,这是基于数据的画作,一旦出现信息缺失或错误,就难以构成有效的数据图表,整幅画作也将分崩离析。所有的信息必须连贯,就好像是用胶水粘起来的。这好比在填字游戏里填错了一个单词,就不得不重新检查与之关联的所有词语。”

Kuo 的图表很美,鲜艳的色块矩阵相互碰撞、渗透,层层叠叠,不过,画作中最吸引人的还是其内在逻辑 —— 换句话说,至少是其中的“可能性”。他在一幅作品的画面下方还配上了相应的文字,切己真挚、幽默风趣又令人心碎,犹如一段情感指南。Kuo 的画作或许真的有助于观看的人消化自己遇到的糟心事。“我不想扫兴,”他说,“我希望用图像和文字与人交流。我在创作时,希望画中既有我要表达的内容,也有能够诱使人去阅读文字并花一些时间细细品味的元素,我不得不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

Kuo 画作之中的细节很容易就会被忽略。从视觉角度来看,这些作品能给人带来美的享受。他曾用画作表达自己在挚友从纽约搬去洛杉矶时的失落与迷惘心情,繁复的图表整体落入观看者眼中时,所有的信息与情绪都变得更加温和,成了 Instagram 上色块叠加而成的治愈系图片。情感共鸣是我们在与他的作品耐心相处之后的收获。“我总是想通过色彩组合的游戏建立一种对话,”Kuo 说,“仿佛是向观看画作的人传递某种幽默情绪。我对‘好笑’很感兴趣。比如说,把蓝色和红色放在一起在我看来就很滑稽,不知道这么说大家会不会明白。棕色和粉色放在一起特别好笑。绿色配蓝色也很搞笑。但我对那些很酷的配色就没那么感兴趣。”

“我时常会想起抽象艺术家 Mark Rothko。他为纽约四季餐厅(The Four Seasons)创作过一组画作,众所周知,Rothko 对非富即贵的食客非常反感,因此在画作上涂满了大片的黑色、深红色和棕色。餐厅的人对此并不满意,他们觉得:‘这根本不是我们想要的那种画。’”Kuo 说道。“他最终收回了那些画,现在可能正挂在伦敦的某个地方。我见过两次,很美,但并不适合挂在墙上。我常常觉得,如果艺术家既发挥了自己的水准,又能让作品与餐厅氛围相得益彰,其传达的就远远不只是自己的创意了。成功之路堪比爬坡,我想,Rothko 不过是觉得做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而已。”

Andrew Kuo,《FIRST WILL (6-25-18)》,2018 年,丙烯与炭笔转印至油画布,65 x 80 in. / 165.1 x 203.2 cm。 题图:Andrew Kuo,《2ND OPINION (8-6-18)》,2018 年,丙烯与炭笔转印至油画布,71 x 78 in. / 180.3 x 198.1 cm。

人们欣赏 Kuo 的作品时,看起来像在研究稀奇古怪的甲虫。他们总是会不自觉地蹲下身子、弓起腰背,随后慢慢凑近,仔细端详颜料的纹理,目光随着利落的线条和图形在相互缠织交叠而成的画面中流转,试图看懂画中“你想给人建议(但仅限于依然“让你自诩”的那些)”这样的句子与整幅画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人们观看的模样也为作品本身平添了一分魅力。大家在这样的时刻观赏同一幅画作,琢磨细微之处并产生共鸣,这样的时刻往往悄无声息,但个中奥妙却再清楚不过:我们过去认为,只有在特定的情境中,人们才会在公共空间感受到内心的共鸣,也许这种情况发生得比我们预想中的更为普遍。人们从光怪陆离的逻辑谜题中感受到了艺术家们创作时的挣扎,对此会有共鸣,绝非偶然。Kuo 鼓励我们从他真诚的作品中发现自己的影子。直抒胸臆,并尝试用作品与人对话,这便是 Kuo 走上艺术道路以来的不倦追求。

Kuo 在纽约州埃奇蒙特区(Edgemont)的威切斯特郡(Westchester County)长大。他的母亲在纽约大学教授亚洲研究课程,父亲是驻联合国的中文译员。父母从没送他去过日托班,而是在上班时将他带去曼哈顿,和他们的朋友一起在城里消磨时光,或者让 Kuo 在唐人街玩耍。他母亲不上班的时候,也会带他去逛博物馆。“我小时候看了很多 Marc Chagall 的作品,”Kuo 说,“Chagall 是我母亲最喜欢的画家。她老是逼着我画画,现在想想还挺有趣的。前不久,我还找到了她在我五岁时从荷兰乌德勒支市中心带回来的一包旧颜料。”

虽然 Kuo 的作品并没有怎么受到 Chagall 的影响,但他处理颜色的方式仍然透露出些许 Chagall 的影子。例如强烈的色彩冲击 —— 他们都擅长在作品中大胆运用鲜艳浓烈的色调,即便隔着屏幕观看,也能感受到仿佛触手可及的真实质地。不过,Kuo 小时候其实另有打算,他想成为抽象表现主义画家。“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觉得写实与具象的绘画就艺术形式而言比较低级。”他说,“当然,我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

1995 年,Kuo 进入罗德岛设计学院(RISD)学习,那时的他沉迷于硬核朋克乐、自制 zine 以及抽象画。“我连哄带骗地让父母送我去罗德岛设计学院。”他说,“我向他们保证自己会成为平面设计师。但我实际上打算先(在纽约)落脚,然后当一个邋遢又坚毅的画家。”在罗德岛设计学院上学时,Kuo 加入了名为 Fort Thunder 的艺术创作团体。该团体主要由青年学生艺术家组成,他们从地下城探索类型的电子游戏、巫师、史莱姆、食尸鬼、旧漫画书和看似原始的非主流艺术世界汲取灵感,专注于创作细节丰富的漫画书和 zine,缅怀童年时代。“我大一刚搬进宿舍的时候,(Fort Thunder 的艺术家兼 Lightning Bolt 乐队成员)Brian Chippendale 和 Hisham(Bharoocha)正满宿舍楼溜达,寻找喜欢音乐的人。”他说,“当时我只听一些朋克音乐,他们来到我的宿舍,在门口跟我聊天,没想到就此奠定了我一生的轨迹。过了一星期,我便加入了 Fort Thunder,和他们一起演奏。”

后来,Kuo 结识了一帮朋友,尽管他们的作品截然不同,却让他逐渐摸清了自己的艺术道路。“我也知道,他们擅长的事情,我做不到。他们制作的漫画书和丝网印刷版画真是令人惊叹,还有噪音乐队和演出什么的。我当时想,如果我要在接下来四年里有点存在感,好吧,我得找到自己的风格才行,结果我写了很多东西。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为此挣扎,之后就忽然想明白了自己要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意识到自己喜欢文字、懂得排版,能够用文字打造出一个世界,在网格内进行创作。我在运用网格创作时觉得:‘这其实是数学吧,而数学不就是理性吗?’”

Andrew Kuo:《NO TO SELF 12/08/2016 - 01/14/2017》。

Andrew Kuo 第一次制作图表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展示给许多人看。在那之前,一位杂志编辑邀请他一起去听演唱会(演出阵容超强,有 Kanye West、The Strokes 和 M.I.A),为了表达感谢,他速绘了一张金字塔,塔顶画的是他当时最喜欢的 The Strokes 和 Kayne。“她问我:‘你画的是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画着玩的,从没给别人看过。’”

纽约城梦想成真的神话随之又一次降临。人们会告诉你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但实际上,在小小的创意世界中,这种奇迹并不少见。Kuo 开始创作大量图表。他在画布上绘制种种硕大的图表:对音乐会的评论,关于拖延症,关于某个夏天,关于美国摇滚乐队 Dinosaur Jr. 的所有唱片。在互联网时代,人们通过异步通信或同步通信进行沟通,Kuo 的图表打破了两者的界限。每一幅作品都像一篇博客,但博客为人所爱,是因为它有即时发布、全球共享的特性,而 Kuo 的作品则是慢工出细活的精心之作。他一丝不苟地细察一天中的几分钟,或者反复思量一次痛苦又尴尬的社交经历 —— 跟《宋飞正传》(Seinfeld)编剧 Larry David 写的那种场面差不多。

与此同时,画作中随附的文字呼应了当时的新兴社交平台 Twitter。复杂的故事与情感简化成了一眼就能扫完又几近反智的文字块,本质上而言,Kuo 是在用一种人们极易理解的方式表达各种宏大的观念。他的作品一炮而红,大受欢迎。很快,他开始为《纽约时报》定期绘制专属画作 —— 如今看来,这一决定似乎有欠考虑。Kuo 并非制作图表画作的第一人,在他之前,有多位前辈艺术家与思想家(其中就包括美国社会学家 W. E. B. Du Bois)通过绘制具有美感的图表,以赏心悦目的方式传递各种各样的信息。然而十多年来,《纽约时报》却只雇他做一些“专为报社服务”的作品。

“我还记得创作这类作品时,为了找到发挥空间,还得打电话去询问细节,了解来龙去脉。”他说,“比如,‘这件事发生在哪里?那件事是关于什么的?’我曾经和一位深受尊敬的博物馆馆长有过交流,他说:‘我希望你能创作点什么。’我告诉他,我能为他绘制一幅图表,他却回应道:‘但那只是你的吸睛之作。’我们不都有堪称招牌的吸睛之作吗?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在心里,至今记忆犹新。我当时认为,‘这些图表不会让我真正进步。我想要表达内心深处无法用图表尽然呈现的想法。’于是,在连续多年创作图表作品之后,我开始反思,我想表达画作无法承载的事情。我想用画作之外的方式进行交流。”

这样的交流后来演化出了多种形式:Kuo 着手创作图表以外的作品。他成为一档名为“曲奇篮筐(Cookies Hoops)”的篮球主题播客的主播之一,推出了一系列周边产品,运用其他纽约“老”标志 —— 例如百老汇戏剧杂志《Playbill》的商标,还有《纽约客》(New Yorker)封面经常出现的那位绅士在指尖旋转篮球的形象,借此将他对篮球的热爱发扬光大。他私印了《辛普森一家》(The Simpsons)的文化衫,在帽子的绣花图案旁无厘头地印上画家 Alice Neel 的签名。他还在网上运营着一个热度极高(还很爱发喵星人)的 meme 账号,发布的内容与他的艺术作品毫无关联。众多项目中,始终不变的是他热爱发掘不起眼小玩意和古旧事物的情怀,这种热情不受环境的约束,也无需承受外界的期望。他在作品和商品之中反反复复地呈现自己极为详尽的世界观。Kuo 心目中的纽约有着独具一格的风格,不过,通过各种篮球笑话和艺术相关的梗,他永远会给人带来共鸣。

而图表,图表不同,这是他永远的归宿。“(图表)形式更加自由。”他说,“不管是凌乱的抽象画还是花卉写生,都比我想象中更加拘束。自由创作时我会这样练习:同时在 20 张纸上画花,然而不管我费多少心思,最后画出来的花都长得差不多,这件事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呢,难道我的程序设定就是不断画出相同的内容吗?会不会有人能料到我会画些什么呢?我自己又能不能想清楚呢?”

Andrew Kuo,《Other (7/17/17)》,2017 年,丙烯与炭笔转印至油画布,45 x 33 in. / 114.3 x 83.82 cm。

2007 年,Kuo 出版了目前唯一的一本作品回顾集,名字叫作《我的忧愁》(What Me Worry)。书的最开头有几篇关于他的文章,以及《纽约客》作家 Kelefa Sanneh 的作品。回顾集中还收录了几封 Kuo 发出的电子邮件,里面有很多菜谱,从铁板油菜蒸鱼到番茄意面的多个衍生烹饪方法,不一而足。除此之外,书中还收入了一些雕塑和绘画的照片。不过,书里还另有一些细节。每次读到 Sanneh 文章末尾短短的几句话,我的目光都会徘徊多时:

「纪念艺术家的父亲,
他也有着完全相同的感受,对吗?」

“是的。不过他不像我看起来这么矮。我觉得是这样 —— 大概吧。”

接着,在这行字下方,有一个小小的深蓝色长方形,似乎是藏青色的,或是某种浓郁的海蓝色。值得一提的是,这种蓝色看起来深不见底,仿佛只要长久地凝视,整个视野便会逐渐被这块颜色单一形状又简单的色块占据。这个小小的深蓝色长方形的意义不再局限于作者个人。Kuo 真的只是单纯画下一个长方形并填满颜色而已吗?

长方形底下有一行字:

「艺术家与他的父亲,1999 年」

这便是合集之中的小小插曲 —— 一篇关于某人的文章,由另一个人写就,讨论的则是前者的作品。你可以读完整篇文章,或者直接盯着那个难以忽略的长方形,想想它上方的引文和下方的图注是如何言简意赅地道出了一切。这其中涉及生命与死亡、遗传学与不可承受的家庭之重。说真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长方形里空无一物,却早已将一切都纳入其中。

Sam Hockley-Smith 是一位作家兼编辑,生活在洛杉矶。他的作品刊载于《The FADER》《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Entertainment Weekly》《GQ》等杂志及 Pitchfork、NPR、Vulture 等网站及其他媒体平台。

  • 文字: Sam Hockley-Smith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20-0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