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彼端
在如梦似幻的云中寻见未来
- 文字: Lio Min

这些如梦似幻的云层与真实的云层的共通之处,便是其潜在的破坏力。尽管如此,再猛烈的暴风雨也终将停息,地球就算遭到破坏,也会焕发新生。虽然我们常常说起“暴风雨前的平静”,其实,暴风雨过后也会有平静,出现的云朵往往也带有宁静、开阔与希望的寓意。然而,真实的云如今却越来越像是历史的遗迹,未来则在如梦似幻的云中:疫情肆虐,人们醉心于“健康生活文化”,认为其足以修复高昂的医疗费用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的千疮百孔;国家明目张胆地使用化学武器镇压异见人士;世界千真万确地陷入了一片火海。
我们被亦真亦幻的云朵包裹着:像 Phlemuns 以及 Louis Vuitton 的图案那样以绘画的方式进行渲染,云看起来依然充满卡通色彩。娇美动人的云朵图案尤其具有这种特色,比如 Lazy Oaf 推出的单品上如皮克斯动画般完美的云朵,或者是设计师 Lirika Matoshi 与迪士尼的合作。(即便是 Matoshi 的那些与云朵无关的产品,比如“病毒式”草莓连衣裙,也在薄纱填充之下,表现出云一般的特质。)上世纪 90 年代晚期与千禧年之初,Unif 的逆袭之作乃至 Collina Strada 的扎染单品中也大量涌现抽象化的云朵,不过,云所及之处都尽显温柔,无论是外形还是表现的风格都富有女性特质。
云朵图案从来都不像“自然世界”的其他图案 —— 比如“夏威夷风”热带印花,或者迷彩服的纹路 —— 那样色彩鲜明又引人注目。在时尚之外的世界里,我曾在为儿童房间的墙面上漆的 DIY 教程中见到过云的图案,这同样暗含着“云朵既幼齿又可爱”的信息,也因此很容易被人解读为女孩子气。难怪歌手 Lana Del Rey 这样深谙且沉迷于年轻白人女性腔调的白人女性,给自己即将发行的专辑起了这样一个生动形象的名称:《乡村俱乐部上空的化学凝结尾气》(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真实的云与虚假的云相互交叠,就像人们用假睫毛盖住真睫毛一样。英国艺术家 twst 喜欢用歌词表现数码空间里人们幻想出来的顺从女性形象,这也使年轻女性与“云”之间有了一层更为直接的联系。她在自己的单曲封面上置身于一间双性恋灯光照耀下的卧室之中,卧室里的装饰物品 —— 还能有什么呢 —— 就是软绵绵的云朵。
软绵绵的质感便是所有以云为主题的创造核心。服饰之外,最近流行的美食中也都是云:蓬松绵软的椪糖咖啡(dalgona coffee)、弹性十足的牛奶吐司,以及糖果色泽的云朵面包。而在视觉艺术的领域中,再没有什么媒介比动画更爱云的了。日本动画导演星海城凭借 2016 年的动画电影《你的名字》(Your Name)打破了票房纪录,在国际上掀起一阵波澜。他的作品中就充满了对天空景色的描摹。他的最新作品《天气之子》(Weathering With You)中有一座神奇的云中圣殿,这座高高在上的圣殿承包了电影的各种高潮段落,其看似洁白,四周还有“飞鱼”环绕飘浮,实际则是一个为众神献祭的地方,如果没有人祭祀,神便会用暴雨将东京淹没。故事的主人公们在高潮段落从天而降,不断穿越大片的云层,这种场面就好像他们是在平地上跨越障碍不停奔跑。新海诚对云是如此之沉迷,当他意识到自己忘记在某个坠落的镜头中加上半空中的云层时,他“吓得脸色苍白”,并在影片在日本上映之前乖乖地将云补了上去。

歌手 Billie Eilish 的音乐录影带《我的未来》(“my future”)的视频风格,与新海诚作品里高饱和度的天空乃至其他著名动画作品一脉相承:比如恐怖惊悚类动画《东京喰种》(Tokyo Ghoul)第一部开场时壮观的云彩,或是《美少女战士》(Sailor Moon)之类的少女动画中如梦似幻的背景。诸如 @meyoco 与 @maruti_bitamin 等年轻一代的插画师都是看着这些动画作品长大的,他们备受欢迎的画作在我看来大多具有一种“云淡风轻”的格调。他们喜欢运用大量与天空有关的元素,而画中的人物则通透饱满,线条柔软,仿佛这些物体与人物轻轻一触,便会破碎。
我们赋予云的那种软绵绵的质感也蕴含着脆弱性。云象征着田园般的世界与短暂的悬念,下一刻到来的必定是某种变化。尽管云学(研究云的气象学分支)真实存在,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还是将真实的云视作与未来有关的象征。我在阅读作家 Brandon Taylor 的小说《真实生活》(Real Life)时,被主人公 Wallace 对自然环境的观察深深吸引,这其中也往往透露出他对与世隔绝又需要处处提防的学术生活充满厌恶。为了表现 Wallace 内心的无力与沮丧,Taylor 都不让他从云朵中寻求慰藉:“Wallace 希望能够凝视云朵,解析其缓慢的语言,从中找到各种信号与征兆,但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对更高力量乃至更高阶的事物心存信仰。”
然而,即便是在我们之中的怀疑论者心里,也都有一朵神圣的“云”,这朵云亦真亦幻,其威力与影响无出其右。尽管“云计算”中的众多原则都以共享使用的远程服务器为中心,但其实,这一概念和电脑的历史一样久远。每当我们谈论“云”(往往都特指那一种“云”),我们一般会想象类似 2012 年公映的《异性》(Alien)外传《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中投影星图之类的东西。“云”这个词语原本是其他行业的营销用语,而我们熟悉的那个与互联网有关的“云”,指代的则是上世纪 90 年代末,科技行业的高管眼中尚未被开发的互联网,这些科技巨头预言未来的业务都会在线上完成,而人们都愿意花钱抢占先机。

其中一位可能是“云计算”一词发明者的人言简意赅地总结了网络发展的愿景:“云无疆界。”(之所以称其为“可能是”,因为早年商标之争导致了“云”一词的起源存在争议,这也成了对未来的一种预兆。)不过,随着“云”和“云计算”技术在十五年前逐渐成为主流,这两个词语跟“分裂”及“加密货币”一样,成了十分流行的技术用语,而云也随之出现了疆界。互联网的大部分隐形基础设施被微软(Microsoft)、谷歌(Google)、阿里巴巴(Alibaba)与亚马逊(Amazon)这样的大型企业一手包揽,人们再也无法逃脱科技巨头的掌控。我们接触到的一切都位于云端,而这个时代最大的错觉,就是所有人都将云视为真实的存在 —— 云的管理者除外。万物皆“云化”,接下来会出现什么呢?很显然,我们会回归原点。田园风(Cottagecore)其实早就在网络中出现了。Tumblr 的用户一直都致力于屏蔽当代社会的弊病,转而为繁茂的树叶与洁净的空气赋予浪漫的想象,这种想象还常常佐以吉卜力(Ghibli)式的住宅,以及仿佛从电影《仲夏夜惊魂》(Midsommar)里走出来的模特。而眼下的疫情更是让人们追捧田园风有了正当的理由。越来越多人都意识到新冠病毒在户外的威胁较小,因此大家(确切来说,是那些原本就有能力就地避难的人们)都去往荒野地带,或者至少去往各自家附近的公园。人类世界的旋转速度放慢以后,社交媒体上涌现出以“自然在恢复”为主题的各种迷因,城市中心地带的空气污染也在一时之间有所改善。如果大家想要在外出时拍一张不戴口罩的照片,记得把碧蓝的天空也拍进去。

我也未能幸免于集体意识 —— 或者说,集体无意识:我在过去半年间远足、露营与跑步的次数比我一生中其他任何时候都要多。就连我的娱乐活动,比如观看《我自己的爱达荷》(My Own Private Idaho)、《德州巴黎》(Paris, Texas)以及《骑士》(The Rider)这样的电影,都折射出我强烈的渴望:无忧无虑地呼吸,以及无边无际的蓝天白云。这就我而言并不奇怪,毕竟,我这些年来一直对云的图案十分着迷。我常常抬头寻找云朵,而现在,它们无处不在。我刚开始注意到云时,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会和朋友在操场上指着天空,争辩云朵到底是什么形状。我现在路过家附近的小学,看到空荡荡的操场时,也依然会想起当时的模样。
还有多少代后人会抬头期待看到真正的云呢?世界上如今有许多地方的人都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观望云朵并不总是与预卜未来有关,但观云这种行为本身却多少透露出人们对未来的憧憬。没有人会赞美那些眼望天空好高骛远的劳动者,但真实的云却要求人们继续怀有梦想:你希望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模样?如今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让你心生向往?我依然对云怀有憧憬,并且好奇,我渴望的只是能看到云呢,还是希望能对云有所寄托。
又或许,我只是在寻找某种信号。我去年年底开始了性别转换的过程。我身体出现的最显著的变化之一,和我定期跑步的习惯有关:每当我跑步的时候,我便成了一朵飘荡的云。我的四周笼罩着汗水形成的云雾,我的面前则因为佩戴的口罩而喷出一小团呼吸的云雾。在风大的日子里,我的衬衫迎风扬起,隐去了我胸部的轮廓。在这平静的一刻,我的烦躁情绪被一扫而空,而我也摆脱了新闻、推送与自我的束缚,如云一般飘逸。我也成了一朵亦真亦幻的云。即便这一刻转瞬即逝,那种感觉却久久没有散去:在云化作雨之前,即使一触即碎,却依然闪烁着微光。
Lio Min 通常围绕音乐写作,其即将出版的长篇小说处女作与男孩、乐队及洛杉矶有关。
- 文字: Lio Min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20-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