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 Uniqlo 背道而驰

不良少年刺绣与日本乡村男孩

  • 文字: Kanako Noda
  • 摄影: Cailin Hill Araki

Shinnosuke 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不良少年,但显然有些力不从心 —— 漂着一头金发、戴着浮夸的耳环。别的先不说,我首先看到的是他奶奶还在送他上学。他是个初中三年级学生,看起来也是初三学生的样子。

至少在他换上那件为明年中学毕业典礼定做的、绣着精美繁复刺绣图案的火红色卒业服(Sotsu-ran)之前是这样。一旦换上这套行头,他的整个气场就会瞬间改变 —— 他费尽苦心努力成为的男人形象随即出场;整套造型在稻田中闪耀,仿佛藤蔓上熟透了的红番茄一样。

自制卒业服是被严重污名化的乡村亚文化对诘襟服(Gaku-ran)重新想象并创造的结果 —— 诘襟服是男学生身着的一种襟领立起、有五颗扣子的、棱角分明的全黑经典西服套装;而自制卒业服几乎就像是对这种日本传统中学校服的迷幻致敬,一种来自偏远地区的叛逆时尚。自制卒业服是 Yankī 族(不良少年)的非正式毕业礼服,这群人可是日本小镇原产的麻烦制造者。Yankī 地下组织于 20 世纪 70 年代诞生于东京艰苦的工人阶级聚集地,但很快就转移到了农村地区,并在 80 年代曾经一度繁荣发展。今天的 Yankī 族虽然在主流文化中已经过时了,但在停滞闭塞的乡村仍然小范围地存在着。

“以这个标准来看,Shinnosuke 的确是个另类,他那亮红色的卒业服正是向被商品化的主流极简美学竖起的一根中指。”

如果是在西方,一个中学生想靠穿着打扮来博人眼球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在保守的日本乡村,因循守旧的文化依然无处不在,甚至有些让人窒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孩子们就面临着要和别人打扮地一模一样的巨大压力。大多数人初中的时候都穿 Uniqlo 或是 MUJI 这类精心设计、以避免让他们与其他人看上去不一样的服饰。以这个标准来看,Shinnosuke 的确是个另类,他那亮红色的卒业服正是向被商品化的主流极简美学竖起的一根中指。

我大老远地从蒙特利尔回到我成长的故乡滋贺县(Shiga)就是为了亲自拜访 Nakagawachi 先生(又名 Sisyuy@)。这位刺绣大师从事卒业服和它所演变而来的特攻服(Tokkōfuku)制作已经有 18 年了。为了买他做的衣服,孩子们往往要花几年时间存钱。每套服装单是刺绣本身就要花费大约 680 美元,如果要想再来点定制颜色的话,则会高达 900 美元左右。

自制卒业服全部都是量身定做的,每一个细节都凝聚了制做者的用心,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珍品,也是每一个孩子少年时代的完美句号。卒业服上的刺绣重点在于文字:朋友的名字、校名、个人口号,还有大量 Yankī 风格的诗 —— 一种过分矫情的、向朋友表达忠心的煽情诗歌。孩子们因为想把所有这些字样都缝在衣服上,字字句句都被特殊设计过,并排列得紧凑缜密;他们会自己写诗,也会改编从别处找来的词句。

Shinnosuke 在镜头前显得有些紧张;但当我问起他卒业服上的诗句时,这位被 Nakagawachi 先生精心打扮过的 14 岁男孩眼睛都在放光。“有些是我写的,有些是我从网上找来的。”他告诉我说。他花了两周时间用铅笔在纸上把排版画出来。而在所有的选材中,他最喜欢的部分是从俵屋宗达(Tawaraya Sōtatsu)创作于 16 世纪的一幅大师级作品里选取的雷神和风神的形象图案。这是他最早敲定的图案,并为整个设计奠定了基调。卒业服里的元素即使再多也都不为过。

在结束了与 Shinnosuke 的会面之后,我们开车到了方圆几英里内唯一的便利店与 Jin 和 Shota 碰面。两人今年都是 17 岁,两年前从初中毕业。穿着两年前的卒业服的两个人看上去显得很不自在,他们觉得自己已经过了能穿这衣服的年龄。为了减缓两人的尴尬,我提议开车带他们到离主路不远的一个相对更僻静的地方再拍照。

“我以前是个坏胚子,” Jin 说道,“特喜欢打架,挥拳头是家常便饭。但当我快毕业的时候,我希望能向我的父母和朋友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正如他在卒业服上选择的诗句,表达了悔恨和成长这些经典的主题:

“我曾是忘恩负义的儿子,
但你们,我的父母、老师、朋友,从未将我抛弃,而是不断施以帮助
今日之前我难以启齿,但此时此刻我要说声“万分感谢”
我背叛了我的父母,让他们淌泪,惹尽麻烦,
但以后再也不会了,今晚让我证明给你们看。从今以后我会负起责任。”

Shota 解释了选择荧光绿作为卒业服上字样颜色的原因。他说:“这是我们学校的代表色。”学校的名字横着绣在了裤子臀部的位置。再往上,他还把学校低届朋友们的名字像布面纹身一样都绣在了衣服上。有一点他很坚定:他永远也不会把自己的卒业服借给其他任何人。

Nakagawachi 先生告诉我,有时候孩子们会付给他成堆的小面额纸币。他从来都不会多问。对很多他的年轻顾客来说,卒业服是他们买过的最贵的东西。这也意味着,Nakagawachi 也必须要见见这些孩子们的父母。这位手工艺者从事这种特别的刺绣工作已经快二十年了,他与顾客之间建立了相互信任的良好关系。“我一直跟我的顾客,尤其是初中生们这么说:‘不要把你现任女友的名字绣在卒业服上。如果你在卒业服上的内容比较笼统、不太涉及个人隐私的话,以后你在 cosplay 或者万圣节的时候都还能穿。’但他们从来都不听;谁要是真的绣上女朋友的名字,几乎总是绣完就分手。我觉得这是个诅咒。”

“少年的爱恋通常转瞬即逝;他们毕业之后开始新生活的同时,这段感情也就结束了。不过对大部分孩子来说,那段校园时光似乎是非常特别、非常永恒的。在要求绣名字之后,他们又会在最后一秒冲回来让我改图案,疯狂地要求拿掉女孩的名字。”

在我们驱车赶赴拍摄最后一组照片的路上,这位刺绣大师跟我聊了聊他刺绣生意的另一个支线:特攻服 —— 一种为“暴走族”(Bōsōzoku)定制的图案繁复的制服:“暴走族”这种亚文化的核心是围绕驾驶精心改装过的摩托车的不良青年机车手。事实上,特攻服才是原版,而自制卒业服只不过是专为即将毕业的男孩们而定做的改良版。追根溯源的话,它是摩托车手的冲锋衣,是一种帮派制服。“暴走族”有点地下组织的味道,特攻服也不可避免地隐隐透露出一股犯罪气息。特攻服现在很少会被公开穿着了,因为新的法律赋予了警察将整个团体一锅端的权力。

我们镜头要拍摄的团体 Baron 对这个政策再了解不过了。他们自然没有自找麻烦地骑着摩托车出现,而是穿着街头服饰,坐在一辆巨大的墨黑色车子里前来。乍看之下,他们和普通的年轻男孩没什么不同,身着品牌 T 恤和棉质卡其短裤,脚上穿着 adidas 或是 Nike 的拖鞋。

Nakagawachi 先生告诉我,他特别喜欢给 Baron 的团体成员做特攻服。一晚接着一晚,这些成员会挤在他的工作室里讨论每个人的制服设计。“说真的,做特攻服最棒的一点就是在讨论每个细节的时候。与顾客密切合作,确保他们满意是很重要的。” 文字、图标、旗帜 —— 当如此多种的元素需要共享空间时,排版至关重要 —— 与顾客们达成了使用哪些元素的共识之后,Nakagawachi 便开始仔细地安排这些细节,以确保构图的平衡。

很快,团体的头目吼起了命令,其手下的成员们毫不犹豫地遵照执行。当他们换上特攻服后,气氛立即决然不同。为了更好的拍摄光线,我建议他们走出停车场到后面的公园里去。他们犹豫不决,试图和我理论说:“这可不是个好主意,周围还是有很多普通人的。”Nakagawachi 先生已经提醒过我,只要有几个全副武装的年轻人聚在一起,警察就很有可能过来骚扰他们。在拍摄的过程中,一位年长的保安慢慢地走过。他一言不发,但目光却一直紧紧地盯着我们。

日暮降临,公园里的人们逐渐散去,Baron 的成员们看起来似乎放松了不少。其中一个人给我看了一些他成人礼上的照片。在日本,每个人即将 20 岁之际都要经历这个仪式。照片里,他和朋友两人身穿白色和服,然而他的注意力却在他们举着的一面巨大旗帜上,上面精细地绣着他俩的名字。“你知道,这种旗子其实也可以打印的,但是看起来单薄又廉价。”他说道,“我们选了像样的刺绣,确实很贵,但你看看它有多美啊。”

那面旗子看起来的确分外夺目。刺绣的丝线给旗子带来了质感与体积,让它越发有存在感。这些少年们也许在法律的灰色边缘徘徊,但并不妨碍他们成为美学家。对于他们来说,细节至关重要。

Kanako Noda 是 SSENSE 的专辑内容翻译,也是生活在蒙特利尔的视觉艺术家。

  • 文字: Kanako Noda
  • 摄影: Cailin Hill Araki
  • 造型: Kazuhiro Nakagawachi
  • 模特: Shinnosuke、Jin、Shota、Baron
  • 制片: Kanako No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