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 Ayesha A. Siddiqi 一同归档本世纪的前二十年

关于运动裤全球主义、另类国家主义、危机配色等

    在如今这个年代依然照旧撰写年终总结、年尾回顾及清单盘点等传统项目确实有些奇怪,而回忆更像是一种缅怀那个曾经单纯时光的仪式。刚刚过去的 2018 年,可以说是对历史熟视无睹的一年,因为这一年几乎浓缩了一个时代 —— 那些通常需要更长时间来进行的变革性转变,在其尚未来得及被命名前就已经稳固了江山,而传统的历史记录者也已经无法被信任:有线新闻网络变身成了制造白噪音的机器;权威人士与专栏作家们围绕着那些答案已在世界的不公中昭然若揭的问题唇枪舌战;不同的国家级报刊争先恐后地对纳粹主义者宽容地正名;穿着西装的知名媒体人们更加认同那些打着领带的权威法西斯主义者,那些对立面的观点则被冷落或怀疑。与此同时,时尚界成了唯一一个对当今时代有着健康认知的行业。也许,世界各地时尚群体的直觉式集体选择已经为这个时代留下了有用的参考记录。现在的人们既然可以从茶叶中占卜未来,那自然也可以从时尚中读懂当下。

    运动裤全球主义

    运动裤是唯一有可能在以下几类人身上同时出现的服饰:法国北部加来难民营里的难民、南伦敦的 DJ、出门散步的亚裔爷爷、超模。今天的运动裤并非一种“新潮流”,而是一种文化转变。正如它的前辈牛仔裤曾经专属于牛仔一样,运动裤也已经达到彻底饱和的状态。想要让一件物品渗透到社会的各个阶层需要经历两个步骤:类型的坍塌与类型的重组。曾经在英格兰、法国和俄罗斯,这两个步骤在跑步比赛中的运动裤和各类工人阶层亚文化人群的休闲运动裤中都得以见证,穿着这类服饰的人群在这三个国家曾分别被标签化为“小混混(chavs)”、“流氓(racaille)”和“痞子(gopniks)”。如今,运动裤早已失去了其最初的具体用途,变身成了 2010 年代末的牛仔裤:舒适、实用、各个价位和尺寸应有尽有。除了作为当下时代的符号识别之外,它已经不再具体指代任何事物。

    石油多元主义

    从 1250 美元的 Gucci 到 30 美元的Adidas ,运动裤在今天成为新兴时尚标志不免充满了讽刺。它作为运动服的最初用途提醒着我们,运动的权利是一种奢侈,只属于少数人而且不容侵犯;对于其他人来说,那是一种让人焦灼的向往。不同于天然的面料,涤纶本来并不存在太多面料质量上的差异;只不过现在,人们用来对涤纶进行区分的唯一标准就是价格。一件在沃尔玛售卖的涤纶服饰和一件奢侈设计师品牌的涤纶服装来源于同一原理:通过同样的石油原料让酸和酒精发生反应。这种反应所生成的面料拉伸效果优秀,却并非天然而成,但也恰恰因此能让服饰更好地应对穿着和清洗所带来的磨损;代价则是丢弃后不易分解。这种高强度面料的流行及其目前的时尚地位将在这股潮流消退很久之后,依然作为 2018 年的醒目印记而存在着。

    今年,覆膜涤纶以“镜面革”的名字出现在市场上,这种常常被拿来与《黑客帝国》(Matrix)中的大衣进行比较的面料其实并不怀旧,而是反动的。就像 Calvin Klein 205W39NYC 那款适合春夏穿着的混纺棉覆膜大衣(米色款更好看些),在习惯了多年的高清媒体之后,我们渴望光滑、闪亮和滑畅的柔顺感。近期在美妆界流行的高光和亮泽趋势也转移到了服装界。把那些穿旧的灯芯绒和老爹帽放到一边,忘了古着上的斑驳痕迹吧;2018 是发光的一年 —— 是真的发光,不是比喻。

    高光色为彩虹色与合成材料让了路,就像 CD 背面的颜色和任天堂 64 游戏机的“原子紫”,通过 Sies Marjan 的这件大衣完美地体现出来。这种风格在 2016 年或许会看上去有些俗气,但今天,它的触感却让人颇有满足感,既像金属亮片,又像 PU 和 PVC 材质那样极致光滑:看上去像是为了牢牢吸引你的目光,但却会在你指尖滑落的设计。“镜面革”是一种打了高光的涤纶,并覆以了糖果色的外膜。就像这款 M&M 巧克力豆般的绿色 Marni 乙烯基大衣 ;或是这种扭扭糖红色的 MSGM 乙烯基连衣裙,如果真的着火,那我们看起来会像 Instagram 上的粘液视频。在这些易燃的面料中,Margiela 选择了用防火毯的银色来进行设计。

    2000 年代蜡笔色与 2010 年代高饱和色的对决

    过去的几个时尚季中,人们打扮得像是《宋飞传》(Seinfeld)中的龙套角色;而现在,是时候该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线条明晰、色彩超级饱和的动漫主角了。眼下,“特艺七彩般的世界末日”到来之前,柔软的沙漠色调小羊皮曾有一小段时间主导了时尚潮流。当时,Yeezy 刚刚发行,Urban Outfitters 和 Zara 也紧跟着推出了米色连帽衫和橄榄色打底裤。时尚秀场上展示着蜡笔色的丝绸、包身的弹力针织衫和皮草。奢华末日幸存主义者将异乌托邦的未来想象成一场奢侈的野外露营远征。今年,亮色成了主宰:樱桃红、芭比粉、蛋黄黄和费雪(Fisher Price)玩具的蓝色。Adder Error、Marine Serre 和 Martine Rose 等品牌的设计师们近几年的声誉大涨,都要得益于常在他们设计中出现的原色系配色。

    这些颜色通常存在于那些笨重的九十年代电子产品和电子玩具中:索尼运动随身听黄、孩之宝粉 (Hasbro pink)、诺基亚蓝…… 九十年代的复古科技未来主义对当下的审美来说是充满吸引力的宝藏,因为那时所想象的未来是那么的安全,所有的电子产品都色彩鲜艳且不易磨损,这和我们最终抵达的千禧年大相径庭。如今,我们手中的屏幕好似间谍,并可能用“易碎”的特性随时划破我们的手指。

    城市景观与劳动力

    2010 年代向 2020 年代的过渡在危机配色中已经得以洞见。这一变化也存在于被过度开发成奢侈房地产的城市景观中所暗藏的不安情绪中:建筑工人配色、军用饰品、Heron Preston 设计中的交通锥橙色、(其他所有设计师所使用的)霓虹青柠檬色、锅炉工连体服与配套搭配、厚重的工作服棉料、过胶尼龙。如今流行的高亮色调和稍带实用功能的服饰,满足了朴实简约风所无法填补的新冲动。如果说以前我们希望隐藏在集体的相似性之中,那现在我们则因为完全不可能不被察觉踪迹而感到绝望。我们将这些复杂的情绪投射到我们视为家园的城市中,并打扮成城市工人的模样。全球化的企业仍然与殖民主义的财富创造路线多有重合,而城市金融中心是比国家更有发言权的政治体(只要问一问脱欧后的伦敦就知道了)。这些和“反恐战争”一起,正是如今对全球造成冲击的对峙与暴力的根源;主要以各种形式的“边界防御”名义加以组织的暴力。

    徽标休闲:后民族国家未来的配色

    民族国家作为塑造世界的政治主体已经日趋不适,而法西斯主义的复兴正是对这种不适的反弹;再加上极端贫富差距所导致的贯穿各阶层的焦虑感:一方面是贫穷所带来的焦虑;另一方面则是为了保护财产损失而先发制人的暴力性焦虑。在统治阶级一次次让人们感到失望后,偏执狂们想要的只是那块仅存的、却永远不会只属于他们的前线疆土:未来。与此同时,世界各地的城市居民就像球队的吉祥物一样身穿印着设计师品牌 logo 的服饰:Nike 的对勾、Adidas 的条纹、FILA 的四字商标,还有 Champion 那近乎中世纪手稿般的草书字体。高端品牌也开始跟进这一潮流,这类强调 logo 的“街头服饰”设计更像是商品,而非时尚。一旦奢侈品牌也开始放任自己,表现地像普通商品一般,大众们则开始蜂拥而至地追捧。

    九十年代运动服饰的配色模仿了旗帜的颜色;对于个人而言,相比国家间的联盟,大型品牌则更加接地气:一个 logo 的空洞宣言和发自内心地将它作为一种设计元素进行欣赏,是我们所拥有的最健康的爱国主义了。这是一种后民族国家未来的替代性国家主义,带着去中心化的地域色彩;帝国被品牌推广的制服淡化了;运动服的商标呈现出一种国际性的辨识度。如果你能在衣服上扬起星星和条纹,又何需扬起星条旗呢?

    印有 Tommy Hilfiger 小旗子服饰的最近一次流行要追溯到经济腾飞的九十年代,当时新自由主义政策才刚刚萌芽,如今,这种政策却早已辜负了我们。今天,西里尔字母和运动服饰的商标已经成为了紧急年代的标志。

    东方集团美学

    对于那些对于俄语一窍不通的人来说,西里尔字母就像任何带着反叛气息的图形标识一样酷。这一特性让 Gosha Rubchinskiy 和更细致的 Yulia Yefimtchuk 大受其益。就连美国设计师 Heron Preston 也更喜欢西里尔字母书写的“style”一词的风格。来自东方集团的瘦弱模特们不仅提供了白人工人阶级的幻想,更依稀带着一种道德伦理的异质性,他们看上去就像是我们被告知的:“相信美式世界观即可逃开的未来”。2010 年代末所流行的西里尔字母和东欧设计师现象,被称作“后苏联”,但更合适的说法其实是“后美国”。想象出来的东方集团是光辉的西方形象最后的留存之处。

    美国已经完蛋了,哥们儿,现在你是牛仔了

    探讨一个从原始根基到当今现实都充满暴力的国家标识象征,是一件另人感到解脱的事情。今年流行的草原裙、西部衬衫以及牛仔靴并非意味着对“边疆”的怀恋;我们所见证的,其实是一个坍塌帝国的清仓甩卖。白人的美式风情一直承载着宏大妄想的媚俗,其实是为了治疗对各种与边界有关的恐惧而发明的 —— 从地理上的边界到种族的边界;仿若一场不是在自己的沙漠,而是在中东沙漠里重播上演的西部片电影 —— 随着这个国家从反恐战争的最后篇章中平静下来,随着这个世界对这场战争所造成的无数死伤感到麻木,西部风格的服饰也开始变得如此轻松,甚至被认为新鲜。终于是时候让这些造型风格感到毫无意义了。这不是Ralph Lauren在向我们这些(新)美国人兜售旧式贵族的生活方式,而是世界上所有其他地区的人在挪用帝国美学,并把它们变得华丽,甚至带着都市的时尚感。Batsheva 的多褶草原裙是为了鸡尾酒宴、而非放牛的幻想所设计的。Raf Simons“西部”衬衫的领子需要始终保持挺立,而不能被汗水浸出褶皱或塞进一条手帕。新式的西部着装更多是受到沙漠音乐节的后续派对、而非真正草原的灵感启发。约翰·韦恩(John Wayne)是一名逃避兵役的种族主义分子,却拿到了军事奖章。如果你想要挪用一款在户外演唱会上戴的头饰,他的牛仔帽倒因为遗失了信仰体系而变得挺适合。

    移民美学:被军事化的、流离失所的及那些宅在家无聊至极的人

    Balenciaga 到 Gucci,时尚大片看上去越来越像那些九十年代从地球南部搬到西方国家的移民家庭中的褪色家庭照。微小的印花图案、毛绒毯的质感、不合身的西装,还有那些不合穿着者身材比例的厚重大衣 —— 也许是来自已经安顿下来的家庭成员寄来的二手衣,提醒我们即将面对的严寒。外套一直都是层叠穿着的,但今年这些尺寸不匹配的多层叠加大衣给人一种要把扛不动的都穿在身上的感觉。这种潮流在Balenciaga将“格子衫、运动连帽球衣和有性能型摇粒绒的结合”的七层大衣中达到巅峰。这种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装扮,通常只对那些被迫不携带行李旅行的人才有必要。将这种造型进行重新诠释,在北营发达国家和那些想要逃离到这里的人之间建立起了一个莫比乌斯环回路。由此汲取灵感的设计师服饰看起来都太新了,尚未被磨损 —— 并且不太可能最终回到最初启发它们的地方,而是永远和它们处在没有交集的平行轨道。

    今年几乎在每个奢侈品牌的设计系列中都出现的居家裤,并非新千年的华丽丝绒。令人眼花缭乱的 Juicy Couture 套装是为了炫耀你的休闲时光。如今,所有用合成面料做成的(不是西裤或牛仔裤)且有着皮筋腰带和松紧绳的裤子,都不在于彰显对郊区生活的忠诚,而在于展示自己不是老派的有钱白人。谁更有可能穿着拖鞋和松松垮垮的裤子出门?是你的移民老爸还是势利的白人邻居?时尚潮人们早就决定了他们更愿意向谁看齐。

    时间与空间在 2018 年一并崩塌。前几代人的衣着规范就像他们试图排外的尝试一样显得老套。制服是为了那些如今已不再尊享昨日光辉的私人空间所设计的,而被遗留下来的服饰搭配则在其他人身上穿得更好看。滑雪服今天已经成为了可以被穿上街的冬装;而预科范的 POLO 衫、薄纱和格子裙都已经放下了最初的精英架子,在 2010 年代成为了无人能声称专属于自己的服饰类型—— 甚至连 Ralph Lauren 的小熊都变成了滑板玩家

    如今最有名的乡村俱乐部估计要属象征着俗气与堕落的海湖庄园(Mar-a-Lago)了。来这儿的那些通常会被认为粗鲁没教养的人,现在也是一群对一位国家元首阿谀奉承的人。鲱鱼骨图案、格伦格纹与千鸟格纹面料的流行,对这种浮华的景观做出了不为讽刺的评论。

    在其他地方,军装元素作为一种潮流饰品再度流行。当匈牙利为了在边境修建围栏用尽了所有铁丝网时,那些有时尚意识的人也开始模仿不是军队、而是军事化了的警察的装扮。大口袋、腰带扣、贝雷帽、紧身的保暖服,以及有着更多口袋的腰带——这些从特种部队身上找到的灵感在提出一个问题:警察与侵占的军队之间是否存在实质差别?

    经典 T 恤

    在穿了几年“基本款”服饰之后,人们已经准备好开始穿T恤和运动衫了。还记得每个人都在试图解构棉布牛津衬衫的那会儿吗?他们唯一证明的就是:一件质地上好的衬衫所带来的经典的帅气并不会因为折纸般的形状而被强化 —— 牺牲其简洁的特点反而让它优点尽失。今年(去年也一样)一些品牌选择推出重新设计的商标,Saint Laurent、 Céline、Diane von Furstenberg、 Balenciaga、 Rimowa 和 Calvin Klein 纷纷选择了无衬线、全大写、加重字重的字体设计。品牌们都想要看上去像一款贴纸或一个科技品牌的 logo 那样简单干净,而不想看起来像奢侈品牌。也就是说,看上去更像商品。T恤是发表宣言的最佳场所。如今的T恤设计更加宽松肥大,上面的图案不是商标、就是在指涉被变成商标的图案。这不是奥巴马时期、当美国人还确信自己的生活很稳固时的那些傲慢的博客浩室霓虹色和带着反讽图案的 T 恤。这是真正的锐舞着装。

    不要舞到世界末日,舞到世界不再有末日

    2018 年 5 月的柏林,七万人和一百多家夜店组织了一场反对法西斯主义 AfD(“德国另类选择党”)的抗议活动。打着“不容纳粹的舞池”的大标语,抗议者们锐舞狂欢,并在人数上极大地超过了原本准备在当天一展实力的反对移民党派。如今的霓虹、阔腿裤与层叠的网状服饰并不应该仅仅指涉夜店,而应该鼓励其所代表的生活方式。我不知道 Matthew Williams 和 Balenciaga 在服装上印上“Techno(电音)”字样的时候在想什么,但我知道当我穿上这款 Alyx T 恤 的时候意在指涉什么:把夜店文化反歧视的政治主张带到日光之下 ——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刻了。

    不论是对艾滋的恐慌还是反对移民的歇斯底里 —— 在危机时刻,最有勇气的人都活动在地下。他们冒着自身的风险来保证他人的安全。辩论法西斯主义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也许用贝斯声来淹没它是更有效的战略。那些侧边带着条纹的松松垮垮的丝质裤子、厚羊毛外套、袖子长到够绕身系上一圈的露脐针织衫。“运动休闲风”已经过时了,“舒适柔软风”正一统天下。连帽衫、超大号外套、厚重的运动鞋,统统随意地层叠搭配着。这些以不匹配的尺寸和质感所搭配出的层次,通常看起来既幼稚又气势汹汹。当前几代人赌输了我们的未来,也许不妨表现地孩子气、甚至看起来粗野张狂些更好。

    我们被告知要和那些本该与他们并肩而立的人开战——那些倘若我们出生在全球生产消费周期相对立的另一端,便也会面对和他们相同命运的人们。当终于谈到鼓吹反移民和反 LGTBQ 群体的极右极端主义党派的崛起时,希拉里·克林顿(Hillary Clinton)建议欧洲通过阻止移民 来平息右翼势力。但历史的记录是保留在身体上的,而这些身体并没有穿着西装裤套装。

    我们这些关注时尚的人,正在一个优越舒适的位置参与到让这个星球上的大片土地都不宜栖居的经济中。我们都正在被征召入伍。从我们处在全球大都市的优越角度看去,那些被选举出来或是自我任命的权力人士告诉我们:敌人正在靠近,他们正在越过沙漠,穿过海洋。对于边境的恐慌是生活在乌托邦中人们的自我投射,而他们的乌托邦却是通过让其他人承受灾难建立起来的。权高位重者害怕被清算,并想要让我们先发制人地进行防卫。如果你想要为了即将到来的风暴而装扮,那你的立场要比你身上穿些什么更为重要。

    Ayesha A. Siddiqi 目前生活在伦敦。

    • 文字: Ayesha A. Siddiq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