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故事之“海牛蓝”

随 Rebecca Storm 深究这个 “生态焦虑色”

  • 文字: Rebecca Storm

Off-White 的 2019 春夏巴黎秀场中,一条蓝裙子成了亮点:这个看上去像是被染上去的颜色,正是去年一整年都占据了我们的视觉元素库的那抹蓝色。随着其垂挂和拍摄方式的不同,这种蓝色时而苍白,时而暗淡;它也是 3D 打印模型、石洗过的原色、香烟烟雾、工业染缸,以及穿旧磨损的脏牛仔布的颜色。

一种腼腆的蓝色:“海牛蓝”。

根据今年十月初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发布的报告,珊瑚礁正在湮绝,气温反差正在加剧;与此同时,气候变化却被人打着“气候学家们为一己私利故意夸大气候变化的危害”的幌子矢口否认。时尚界如今也变得越来越多关注生态话题。拉夫·西蒙(Raf Simons)为 Calvin Klein 205W39NYC 设计的19年春夏系列大秀中,他让模特穿着氯丁橡胶潜水服和印有电影《大白鲨》海报的服装走上 T 台。流行文化遇见猎物,再遇见捕猎者,几种元素都被充满趣味地呈现了出来。Chanel 的 19 年春夏系列以海滩为秀场背景 —— 一个虚构的海滩 —— 那种五十年后我们仅存的海滩。

“海牛蓝”有可能是一种新兴的生态焦虑色。它的色调时而深暗,时而浅亮,就如同水面的涟漪,时刻变化莫测。BalenciagaOff WhiteErdemEckhaus LattaGmBH 等品牌的浅色系列都从上个季度的群青色、青金石色和青绿色,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同一种偏灰的非正蓝色。

就像海洋并不是蓝色的,“海牛蓝”其实也并非真正的“蓝色”—— 它是一种视觉幻想。它有多吸引人,就有多容易被忽略;有多令人焦虑,就有多让人平静。歌德(Goethe)曾说过:蓝色是“激动与平静的矛盾体”。在《侍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中,筋疲力尽、失去生育能力,以及那些“行为不端” 的侍女们都被发配到殖民地当劳工度过余生。她们在有毒的土地上当矿工,所穿的保护性服装都是同一种有毒的颜色 —— 笼罩在黄色硫烟下的婴儿蓝:一种被玷污过的医用蓝。“海牛蓝”是实用的,因为看起来够干净,所以可以穿去工作,同时也不那么纯正,所以也很耐脏。它是象征劳作和工业着装的蓝色,让人联想起反乌托邦。

“因此,穿蓝色也就意味着对存在的质疑:我是天然的?还是合成的?”

“海牛蓝”带有一种复古的特质。它泄露了人类试图造出天蓝色的失败尝试。它是一辆 70 年代淡蓝色奧兹摩比四开门轿车所流露出的褪色奢华感;是一块锦缎、一条人造丝裙;是旧版快照亭中作为背景的布帘;亦或是《水牛城66》(Buffalo 66)里克里斯蒂娜·里奇(Christina Ricci)在快照亭中穿的海牛蓝色裙子,涂的海牛蓝眼影,无形中跨越着时间的界限。五、六十年代的前沿摇滚圈,音乐人们在舞台上几乎无一不散发着粗野的雄性气息。与这些传统的帅气花花公子们不同,已经过世的罗伊·奥比森(Roy Orbison)以一种纤弱却更具颠覆性的不同气质佼佼不群。有传言说,罗伊对自己苍白红润的肤色没有安全感,于是染黑了自己的头发,并通过戴更深色的镜片来掩饰他的重度近视双光眼镜所造成的变形效果。作为一位怀才不遇的行吟诗人,罗伊歌唱着哭泣、梦想和孤独。他有不止一打的热门歌曲标题都含有“忧郁(blue)”一词(并不是布鲁斯的“blue”)。1988 年,在罗伊去世的仅几个月前,他站在舞台上,口中吟唱出的歌声就好像人在水下吐出一串泡泡般轻松随意。“做梦吧,当你感到忧郁的时候 / 做梦吧,它有可能会实现的.”他的双肩耷拉着,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慈祥气息,在聚光灯下看起来近乎腼腆。此时的罗伊和海牛蓝惊人地相似。从上个月开始,罗伊·奥比森的全息影像拉开了全美巡演序幕 —— 这应该不只是巧合。

正如罗伊的全息影像投射出的那近乎蓝色影子、快照亭的帘子、即时短信的颜色、惊悚片中把红色血液变成黑色的滤镜、污染蔚蓝色天空的浓重化学雾霾 ——“海牛蓝”也带着一种同样的合成气质。这确实不无道理,大自然动植物中的蓝色已经几近消亡,即使有,也是在暗示有毒物质的存在:比如,箭毒蛙和 迷幻蘑菇上的淤青。因此,穿蓝色也就意味着对存在的质疑:我是天然的?还是合成的?海牛蓝引领了一种新的人工智能:人工诡计(artificial intrigue)。赛博格体细胞的颜色,用来搭配我们的电子附属物和已受到病毒软件感染的大脑最合适不过。海牛蓝是雨水落在柏油马路上时那令人不适的气味 —— 一股雨后泥土散发的清香,只不过混杂着合成物的味道。

1966 年,斯图尔特·布兰德(Stewart Brand)请求 NASA 公布从月球上拍摄的完整地球照片(而非月球照片)。他希望把人们的注意力拉回到自身,而非投向真正意义上的无极限。海牛蓝并不是只属于地球上微不足道的人类的颜色 —— 它是地球本身的颜色,是卫星放大图中所确认的正在融化的冰川的颜色;是黑色沉积物吸收阳光后使得极地温度上升的颜色;是从太空中拍摄到的飓风的颜色;是马里布野火浓烟的颜色 —— 我们生活在一个地质图像无处不在的时代,到处是大块的海牛蓝。这种颜色已经从局部转移到了整个大陆,从单一的有机体变成宏观大局,并已经完成了一个周期。“大到倒不了”(too big to fail)的格言慢慢地演变成了“大到挽救不了”(too big to fix)。

随着海牛蓝逐渐成为一种暗号,象征着变化与即将迫近的悲剧的暗号,我们开始将它物化,希望能借此了解它;把它揉进我们自我表达的途径中;把它穿在身上,以试图抓住它的含义。靠近那些我们不理解的事物,也许是一种人类特有的试图达成和解的方式。

玛姬·尼尔森(Maggie Nelson)的《蓝花》(Bluets)一书是对海牛蓝之外其他所有蓝色的颂歌:“我必须承认,不是所有的蓝色都能让我为之激动。比如,我就不是很喜欢哑光绿松石;而且我对不温不火、褪了色的靛青也没兴趣。”哑光和褪色等特性暗示了一种对高饱和色的热情缺失,这与海牛蓝常常看上去偏灰的色彩倾向是吻合的。Yeezy 就很爱用低饱和度的颜色:灰扑扑的米色,做旧成炭灰色的黑色,给人以丰富历练的暗示;一种地质学的色系,是正在变化中的气候和地球环境怀旧症(solastalgia ) 的颜色。海牛蓝在 Yeezy 18 年秋冬系列中以“冰川蓝”的名字出现,但同样也在反光材料(在不反光时)呈现的沉闷蓝色中出现。

直到 2016 年,海牛都还是一种“濒危物种”。但后来,它们却被降级为“受威胁物种”—— 这只是对那些坐在沙发椅上的环境学家们治标不治本的安慰罢了。如今,海牛蓝在 T 台上的亮相暗示着人们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生态危机的紧迫性。我们对待可持续发展的态度和海牛的脾气很像 —— 最多也就是温顺和真诚,但根本上还是太慢太简单了。

印象派画家们认为,阴影不是黑色的。他们用蓝色和靛青色来营造景深感或光线的不足。雷诺阿(Renoir)的 《煎饼磨坊的舞会》(Bal du Moulin de la Galette) 想象了一个人们在斑驳的阳光下,聊着天、跳着舞的午宴场景。如果你只盯着阴影的部分看,就会发现海牛蓝。或是德加(Dega)画的舞者,她们的裙子的白纱也被处理成了海牛蓝色,来表现她们伸长的胳臂所投下的阴影。Nike的蓝色Zoom Fly SP Fast运动鞋 的颜色被称为“黑曜石雾蓝”—— 这是又一个蓝色伪装成黑色(或黑色伪装成蓝色)的案例。歌德也察觉了蓝色的阴郁:“就像黄色总是让人联想到光芒,那我们也可以说,蓝色总是带着黑暗的信念。” 这种灰蒙蒙的蓝灰色能在老胶片中充满颗粒感的天空,或是 金·卡戴珊(Kim Kardashian)的 Instagram 滤镜 中的假颗粒感天空中看到。

Molly Goddard 在她 2018 春夏系列中推出的 Rebecca 裙,就是一条海牛蓝色的薄衫连衣裙。我更倾向认为这并不只是一个巧合。值得注意的是,抛开它在上一季可怕的不合时宜不说,海牛蓝在当季也许正好恰如其分。它重申了自己缓慢而富有时间感的生命:它是夕阳余晖的颜色,是梦境的颜色,是烟的颜色。如果你观看加州大火的影像超过一分钟时间,然后闭上双眼,你疲劳的视锥细胞就会显示出橘色火焰的对比补偿色:海牛蓝。它似乎是能体现宏观变化的潘通色,是对周围环境采取行动的呼吁 —— 它是 2018 年的幽魂。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这么说:鉴于海牛蓝越来越多地出现,这个世界是否正变得越来越黑暗呢?

Rebecca Storm 是 SSENSE 的摄影师兼编辑,也是 SSENSE 文化专题内容的编辑。

  • 文字: Rebecca Stor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