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与马

一股应运而生的潮流 :从戈黛娃夫人到 Gucci 新生代邻家「爱马女孩」

  • 文字: Whitney Mallett
  • 制图: Sierra Datri

Urban Dictionary 上的第一个“爱马女孩”(horse girl)词条是在 2006 年出现的,意思是“热爱马儿的女孩,会在活页夹上画有关马的涂鸦”。十多年来,这个名号的含义已经不再局限于那些身穿印有设得兰岛小马驹羊毛衫、在文具上贴纯种马贴纸的青少年嬉皮士。网上的讨论已经将这个名号与即将步入青春期的那些与同龄人格格不入的“壁花”合二为一。这些女孩大多留长发、戴眼镜,每天带午饭去学校,她们对社会中的各种规范毫不在意,为人和善,也许还特别虔诚。八年级时,就算整个班级的女生都希望打扮成 Britney Spears,她们却依然穿着教会营发的扎染 T 恤,并且丝毫不会感到难为情。

事实证明,我们之中不善于交际的内向型人早已为居家隔离做了万全准备,爱马女孩也在疏离至上的时代应运而生。早在居家隔离条令颁布之前,我们就对志向远大的网红和他们晒出的照片感到疲劳,转而追捧爱马女孩笨拙又无拘无束的气质。上一次的纽约时装周便是很好的例子,我们在 Collina Strada 2020 年秋冬季时装秀上看到了身穿粉色小马驹印花服饰的模特。一位身穿 Laura Ashley 式连衣裙与运动鞋的姑娘在草坪铺就的 T 台上像马儿一般手脚并用地来回奔跑,接着,另一位模特还跑来驱赶她:“驾!”

不过话说回来,爱马女孩无需真正骑上马去。与马厩相比,我们更有可能在家附近的 Hobby Lobby 手工艺品商店遇见这些姑娘。事实上,爱马女孩受到追捧与骑马时尚的没落遥相呼应。随着人们的阶层意识逐渐加深,在疫情导致已然深刻的经济不平等进一步加剧以前,突显阶层差异的骑马时尚便已经走到尽头。今年二月,Miuccia Prada 在米兰阐述她在设计 2020 年秋冬季男装发布会秀场舞台的理念时公开表态,称“爱好马术已经不再具有政治正确性”。她与 OMA 创始人 Rem Koolhaas 合作,以“完全反英雄主义”的风格,将 19 世纪流行的骑马像制成平面硬纸板模型。这种设计既突出了英勇行为中荒唐的一面,也与今年春天大规模的推倒雕像运动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如今,马术世界的青少年们开始探讨白人在这项运动中拥有的众多特权,他们也希望人们注意到,那些无证开课的马术教练私底下还支持特朗普的种族歧视政策。在这样的背景下重新审视马术装扮,便会让人感到这种时尚有多么不合时宜。Gucci 2020 年春夏季的广告就另辟蹊径,邀请 Yorgos Lanthimos 执导,呈现“后骑马时代”的爱马女孩风姿。尽管 Gucci 标志性的马衔包与马衔扣乐福鞋依然出现在了镜头之中,这些时装大片与相对应的时尚电影中却鲜少有骑马的形象,转而着重表现略显笨拙的爱马女孩天真爱做梦的一面:她们都希望能与长着蹄子的马儿成为好朋友。忠诚的骏马与闺密一起搭飞机去洛杉矶,利用日常活动 —— 在洗车行冲澡、一起吃零食、在沙滩闲度时光 —— 增进彼此的情谊。自始至终,Lanthimos 招牌式的另类风格都让这些被抽离性欲后的女孩散发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气质,这跟互联网上“爱马女孩”特有的难以名状又古怪的特质如出一辙,见识过的人自然就会明了。低调复古的系扣衬衫、夹克与喇叭裤在其中占据了主导地位,然而懵懂的欲望依然时隐时现,比如红色网眼连裤袜、搭配黑色乳贴的透明上衣,以及用“Orgasmique”(性欲高昂)字眼装饰的皮包。短片中最张扬的几个瞬间里,模特搂抱着母马,另一个女孩则与马儿嘴对着嘴,张开的双唇之间只隔了一个苹果,几乎都快要吻在一起了。

天真与性暗示交织在一起便是爱马女孩的特色所在。其最为典型的例子就是:十几岁少女尚处在懵懂年纪,即便下身的体毛从连体泳衣中冒了出来都毫不在意。她们因此也不会知道,成年人可能(以失当的方式)将自身欲望投射到其对小马驹或扮演动物角色的热爱之中。我们极度热衷于将马视为生殖力的象征(“与马齐长”),并且常常用其形容可能夺走年轻女子贞操的破坏分子。1382 年,英格兰国王理查二世的妻子“贤明女王安妮”从如今的捷克共和国来到英格兰,她骑在垫有特制软垫的马背上,一路上都将双腿放在同一侧 —— 这么做是为了确保她在嫁给理查二世时仍保有处子之身。数百年来,西方女性为了避免处女膜撕裂,一直都得侧坐着骑马,这种社会习俗直到二十世纪依然存在。即便在如今,人们依然认为,爱马女孩之所以热爱马儿,是因为骑马时马鞍与阴道产生的摩擦会带来性快感。不管是美国歌手 Ginuwine 早在 1996 年时推出的热门歌曲《马驹》(“Pony”),还是 The Weekend 近来发布的关于前女友 Bella Hadid 的那首歌 ——“你爱骑马,那就骑得像个赢家”—— 人们常常在流行音乐里用马儿来影射与性相关的事物。不可否认,我在看见少女以画家 Lee Hammond 的逼真画风,细致无遗地描摹牡马健硕的肌肉时 —— 这种画风的恋物指数可与艺术家 Tom of Finland 比肩 —— 也会联想起弗洛伊德的“替代”理论。而且,四分之三角度下的马儿看起来俨然是个男性生殖器,前者的脖颈和头部与后者有着恰如其分的相似之处。

世界上还有人会对马儿产生性欲。2005 年时,美国华盛顿州的埃纳姆克洛市(Enumclaw)就有人在试图与马性交时不幸身故。不过,当我们在主流杂志上看到以女性裸身骑马为主题的那些充满情欲的照片时,却远没有看待恋兽癖那般充满禁忌。Gisele Bündchen 在世纪之交就为《Vanity Fair》拍摄过这样的照片,之后还有 2016 年《Allure》某期封面上的 Gigi Hadid,以及《Harper's Bazaar》上的 Emily Ratajkowski。当时距离 Bundchen 的照片登上杂志已经相隔十五年,但我们对于女子与性的幻想却始终如一。这些摄影作品都有着鲁本斯画作中女性的身段与飘逸的长发,其源头可以追溯至 16 世纪的画作《戈黛娃夫人》(Lady Godiva)。据说,画中女子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女性,曾经为了争取减免丈夫强加于市民的重税,裸体骑马绕行考文垂的大街。

戈黛娃夫人并非唯一称得上进步人士的爱马女孩。为气候变化危机四处奔走的青少年活动人士 Greta Thunberg 就曾经被称为爱马女孩,喜剧演员 Jaboukie White 更是预言:“美国的下一任总统将是一名社会主义爱马女孩。”法国人用“Ecuyères”形容一战前的勇敢女骑手,这个单词很好地反映出当时社会性别角色的转变与阶层之间的流动性。大革命之后的法国,马戏表演让花样骑术之类的贵族军事传统变得更加民主化,工人阶层也开始享受花哨的步法以及充满技巧的嘉年华式马术带来的乐趣。刚刚进入二十世纪时,“女骑手”意味着经济独立 —— 众多女骑手都是白手起家,另一些则在优渥的中产阶层家庭长大,她们在父亲破产后迫于经济压力才加入了马戏团。今时今日,马术世界的人们已经意识到自身的狭隘与特权,与此同时,“康普顿牛仔”(Compton Cowboys)这样的黑人骑手则因为骑马参与抗议游行而备受瞩目。在充斥着种族不平等与气候变化等各种问题的当下,爱马女孩成了漠视社会规范的代名词,她们在为激进变革而斗争的过程中也将扮演关键角色。

爱马女孩蕴含的潜在变革力量不仅在于喜欢马,也不单单是以热心的局外人心态激励着人们做出颠覆现状的进步性行为。其分支中有一类女孩渴望更加离经叛道的跨物种变异 —— 即名副其实地成为一匹马。一些小学生佯装吃草甚至咬人,她们可不是要当操场上的恶霸,而是想真正成为绿色牧场上的马儿。以隔离时期为主题的迷因中不乏关于青少年戴上口罩假扮老太太去买酒的新闻,他们声称“自己不过是扮成一匹马去买 K 粉”。有关“扮成马去买 K 粉”的迷因已经自成一类,原本充当马的镇静剂的 K 粉(即氯胺酮,一种麻醉药物)也成为市售毒品(同时也在临床试验中被当作治疗抑郁症的药物),其让人不知身在何处的飘飘欲仙感正中一些人的下怀。如果想成为马儿的爱马女孩是异化的代名词,那么 K 粉就是人们感受异化偶尔为之的方式。无论我们是在改变世界,还是在世界改变以前试图应对或逃避,爱马女孩都鼓励我们去接纳自身古怪的一面,并且活得无拘无束,尽显疯狂。正如灵性导师克里希那穆提(Jiddu Krishnamurti)所言,置身病态的社会之中,又有谁能不为所动?

Whitney Mallett 是一位作家兼电影人,生活在纽约。

  • 文字: Whitney Mallett
  • 制图: Sierra Datri
  • 翻译: January Yang
  • 日期: 2020-09-04